诗曰:铁臂如钳力无穷,杀人红尘白昼中,能将壮士拦腰斩,不怕金刚罩英雄。
眼见一条壮汉被人活活掐死,是何等令人毛骨悚然。田铿这下变成哑巴了,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是如何哑的?真有苦不能言也!若问吃了什么苦头?想当初他初入姚府时,道听途说种种凶险,耳听为虚只有三分烦恼。后来见着许多古怪的事,再添两分烦恼。如今撞见杀人,酷状历历在目,自己性命亦有不测之忧,更添五分烦恼!这下十全烦恼齐了,简直要把他给闷死。于是他眉头挂上枷锁,胸间堵塞芥蒂,眼中愁云惨惨,面容转眼间老了五岁,浑然忘却它事,只求苟全性命。可这索命的巨汉铁乾就在附近,此地杀气逼人,他不敢轻易现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估摸巨汉已经走远,空气里杀气渐消,田铿才从石林里下来,到平地上两脚发软两眼发晕,他却不肯耽搁,一路左闪右避蜿蜒蛇行,直想寻个出路。到园子门前时见大门已经锁上了,他无奈去找了一条板凳,等到天黑了才翻墙出来。落地时还崴了脚,接着一路踉跄尸行,恍恍惚惚回到住处,人已经变得呆若木鸡了。遥见亦乐斋院内灯火通明,照夜如昼,气氛更加诡异。田铿进门一看,见自己居室门前放大亮儿,还映出四五个忙碌人影,不知在忙些什么。他呆呆走到房前,见屋里点了大银烛台,烧着十几根蜡烛,白光刺眼好似西方火树。光芒中两个家丁正往桌上摆菜,还有几人布置点缀。田铿倒吸一口凉气,再入室内,见满屋张灯结彩,让人想起某处来。何处?正是那死人郎君下榻的乐乎斋也!田铿更加发懵了,不吭不响一屁股坐在床上垂头丧气,心想:吾命休矣……此时研儒从外面进来,手中端着茶饼,见客人回来了,还是殷勤如故,请他去沐浴更衣。田铿没有和他闲话,径直入了浴室,瘫在浴盆里闭目养神,抚水洗胸。
洗完澡出来下人们给他换了衣服,引他落座吃饭。然而满桌山珍海味他都不肯去吃,只是拿酒杯不停地斟酒喝,手还有点发抖,把不少美酒都洒在桌上。喝到脸色微醺时,醉眼朦胧中忽然来了救兵。只见研儒把酒都收了起来,不让他继续喝了,又遣众人到屋外去,然后突然问他下午去哪儿了?“客人下午去哪儿了?”田铿听见这话面色呆滞许久,头上慢慢提起精神,才将游园之事据实以告,却没提遇见杀人的事。研儒点了点头,若有所思稍后又端来衣裳问他:“怎么把新衣服弄破了?”田铿一看,果然氅子背上磨破了,金丝银线头都断在外面,真是可惜,想必是在石头上磨的。不过俺该如何回答?还是莫要让他起疑吧?田铿犹豫片刻,然后说他在山上摔了一跤。研儒听罢无言,径直到门外候着去了。田铿长叹了口气,拿起筷子又把它拍在桌上,低头闷闷不已。
晚饭后,下人们陆续离开了,只剩下研儒还在殿后,随意收拾屋子。田铿一动不动乖乖坐着。不一会儿小厮干完活了便要告辞,刚向门口走去时,田铿忽然醒了过来,伸手拉住他衣袖问道:“兄弟,如何是好?”研儒倒是个处变不惊人,没有被这意外之举吓到,他面无表情从袖子里缓缓抽出手臂,又从领口把它伸出来拍着田铿肩膀说:“客人何出此言?什么如何是好?”听见这话,知道他在装糊涂,田铿松手放开袖子,咬牙点了点头,面露坚毅神色。研儒欲言又止,慢慢收起自己雪白的胳膊,挽起袖子去火房给他烧了一壶水,随后直接走了。田铿目送他出了院门,回到桌边冥然兀坐,闭目沉思。
正所谓:金屋玉室银光满,一寸光阴度如年。坐以待毙的日子最是难熬。过了半炷香的功夫,田铿就受不住了,坐在桌边不停地喝水,一边喝水一边叹气,转头见烛光刺眼,便拿起桌上酒杯去灭蜡烛,没想到酒杯一碰火苗居然着了。他趁势把杯子扣在手臂上,做个了拔火罐。拔出一圈红印来。田铿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又拔了几个火罐,顺道把烛台全灭了,只留两支蜡烛照亮。屋里顿时暗了许多,仿佛深秋之色。他走到床边带着几分醉意轰然倒下,鼻孔大喘牛气,渐渐沉入睡梦。不知不觉过了许久,外面街上有人报更,原来戌时已到。田铿睁眼从床上坐了起来,随后在屋里踱步,又给烛台续了几根蜡烛,然后奔到杂屋里东寻西找,抄起一条木棍回来放在床下,接着到门口凭栏站立。此时外面月色混沌,照其身形伟岸宛如宝塔。正茫然时,忽然听见吱呀一声门响。这下令人猝不及防!终于来人了!他寻声望去,只见院门已经被人推开,走进来一个亮影,手里打着灯笼,在门口探头探脑。田铿悚然问道:“是谁?!”那人不答,闭上院门,轻轻朝他走了过来。田铿顿时慌张起来,迎上去眯眼去瞧,见影子步步靠近,脚下轻盈生花。他顿时发怒,大吼一声:“出去!”便挺身上前将它三两下推出门外,砰地关上了院门。过了一会儿,听见一个女孩稚嫩的声音在外面喊:“谁在里面?给我开门!”田铿迟疑片刻,把门打开了条缝,露出眼睛向外看,见门外熊熊火光之下照亮一个娇小女子的身影。原来是个小丫头,才十四五岁年纪,模样十分可爱,小脸圆圆的,好像玉兔仙猫似的,嘴角还挂着笑,不像是个坏丫头。田铿狐疑地问她:“你是谁?来做甚么的?”丫环对他说:“你是客人吧,我来拿点东西。”田铿怕她有诈,便问:“甚么东西?”丫环说:“管的真多,让我进去就是了!”田铿却说:“不说清楚莫想进来!”丫环愣了,抢嘴道:“哟呵!你这人可真厉害。非要问个清楚,告诉你明天是七夕了,我来取些细软。”说着就要推门进来,田铿赶紧掩门,毅然道:“这里晚上不纳客人!有事明天再来!”丫头用手抵着门板说:“你才是客人!”说着使劲推门,偏要进来,却推不动门,田铿不肯放行,又问她:“你拿甚么东西?俺帮你拿!”丫头说:“你不知道,还是我自己来吧。”说着又往门里挤。田铿急了,一时口不择言,竟大声呵斥道:“出去!快滚!莫来害我!”随后便把门关上了,还顺手搭上了门闩,叉腰站着喘气,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没想到外面急促敲门说:“开门,开门,夹着我衣裳了!笨蛋!”田铿只好把门打开,丫环马上扯回衣摆,低头理了理裙裳,抬头瞪了他一眼,然后突然把手往他身后一指,惊讶道:“夫人!你怎么回来了!?”田铿大吃一惊,回头去看时,却被那丫头趁机从腋下钻了进去,她跑到院子当中,回头说了句:“大傻个!”然后蹦蹦跳跳三两步钻进屋里,闪的比猫还快。田铿又气又恼,赶紧追了过去,到门前差点滑倒,站稳后抬头见那丫环正坐在床上,荡漾双腿,手在胸前扇风,脸上笑开了花。只见室内金炉麝袅青烟,凤帐烛摇红影,佳人层波细翦明眸,腻玉圆搓素颈。倒好像是她自己闺房似的。田铿急红了眼,大吼着说:“莫要在此耽搁!赶紧拿东西去!”那丫环却说:“你催什么催,我偏要休息一下。”田铿大怒,冲上前去抓她后领。丫环大叫,把脖子一缩,他竟没有抓着,于是他声东击西再虚晃一招,左手袭她头顶,右手绕后抓住脖领,这次丫环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田铿用衣领勒住嗓子提了起来,一路提着走到院子门口。田铿感觉手上轻飘飘的,一点都不打秤。那丫环在他臂下不停地挣扎扑腾,嘴里还说:“放我下来!衣裳扯坏了!”田铿置若罔闻,直接把她扔出门外,好像撵小猫儿似的。没想到那丫环竟然怒了,落地后转身扑过来咬了田铿手掌一口。田铿猝不及防,吓了一跳,以为她要行凶,顿时两眼圆睁,瞳孔细瞪,猛地脱出手来,反掌化拳,一记勾拳打在姑娘肚子上。姑娘唔的一声抱着肚子弯腰倒在地上,过了一会儿嘴里轻声说道:“你是不是傻子啊?”田铿退了几步,这才冷静下来,望着眼前发呆。姑娘在地上难受地说:“还不快扶我起来!”田铿犹豫片刻,上前扶那丫头起来,没想到丫头刚起身站稳,突然挥出一记勾拳打在他肚子上,还对他噗嗤笑了一下。田铿感觉肚皮上轻轻挨了一拳,不疼不痒的,正不知如何应对时,忽然听见远处有人大喊:“有刺客!有刺客!”这声叫喊如晴空霹雳,吓得田铿魂飞魄散。他顿时惊慌失措,连连退步,四处张望,对夜空叫了一声:“冤枉!”此时丫头捂着肚子慢慢从暗处走来,在火光下对他笑道:“哈哈,还喊冤呢?你死定了!”田铿骂道:“无耻奸贼!竟敢害俺!”说着便抓住她领子要把她的头往门上撞去,那丫头突然大喊:“哎哎呀!我开玩笑的!快住手!住手!”田铿又犹豫了,只好住手放她起来。这时又听见不远处几个人齐声大喊:“有刺客!”声音仿佛近在墙外。田铿心想:刺客是谁?谁是刺客?这下可闯大祸了,他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原地转圈。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浑身都泄气了,心想:半夜打了丫环,不是刺客也是刺客!哎,只怪俺太冲动!禁不住人陷害!于他又羞又恼,垂头丧气只等着被人问罪,然后被铁乾给活活勒死。种种惨酷之念占据心头,悲愤无法自拔。而那丫环却站在旁边左右看天,过了一会儿忽然拍着他肩膀说:“傻瓜,真有刺客!快看!”田铿抬头带着绝望的眼神顺着丫环指的方向看去,见那边天空中真有异象!仔细一看,只见月色中依稀飞来一个肥胖的白影,缓缓从空中落下,在阁楼屋顶上站定,然后大叫了一声:“姚金金!还我儿子命来!”声音回荡夜空,震人心魄。然后他朝楼下纵身一跃消失不见了。田铿见此景虎躯一震,心中大喜,却又似坠十里云雾中,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连忙站起来问丫头:“原来真有刺客!那是何人?”丫头说:“我也不知道啊,走,咱们过去看看。”说着便拉起田铿的袖子,带他往那边跑去。田铿心里突然高兴坏了,跑起来格外带劲。过了一会儿他们跑到那座阁子之下,见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个家丁,都捂着肚子打滚。旁边燃烧的火把零星散落一地。田铿看呆了,自言自语道:“这刺客功夫好厉害!”他左看右看,心想:刺客上哪去了?这时脸侧忽然闪过一道白光,他转头一看,见前面巷子深处有个白影一闪而过,左右踏墙前行消失在浓浓的黑暗里。原来贼人往那边逃了!田铿一时兴起便要过去追他,跑了几步回头一看,那丫环还蹲在地上拿火把察看别人伤势。于是他折返回去拉上丫环衣袖就跑,边跑边说:“刺客好厉害!往那边去了!”丫环边跑边气喘吁吁地说:“这也算厉害?走,咱们去看他怎么死的。”田铿居然笑了,心想:这小丫头好大的口气,还敢说大话。到时候遇上危险,俺可得保护她。于是心思更加严峻。二人从南向北,穿过两条巷子来到一处空地上,站定脚歇了歇气,抬头看见前面一栋大筑正是堂屋,白影就站在它房顶上,月光下背影杀意凛然,令人不寒而栗。田铿赶紧用手拦住丫环,示意她往后退,二人退到屏房墙根下,闭气不敢说话。见那白影在高处睥睨四望,又大声骂了句:“贱人!莫做缩头乌龟!赶快出来受死!”然后从房顶跳了下去。二人对视,田铿用目光问她还追不追?丫头用手指了指正院大门,没有说话。田铿顺手望去见大门已经关了,两边围墙高十余尺,不会轻功没法过去。二人正茫然时,突然听见天空震耳欲聋一声雷鸣,撼的地动山摇。只见堂屋上空白光闪耀,火花漫天飞舞,绽放了一支大大的烟花,随之腾起一朵白云,鼻子里顿时袭来硝味。田铿和丫环被白光照亮了,都惊讶的目瞪口呆。田铿打了个喷嚏,心想:好呛的味道!这不是烟火么?谁竟然在放烟火?……今天出人意料之事情接踵而至,以至于他以为自己在做梦,连忙用手拍了拍脑袋又低头去看那丫环,见她好像面无人色。田铿大惊,往旁边撤了几步。幸好此时姚府众人也纷纷持械赶到,大家挤在门外人头攒动热闹极了,他才渐渐放下心来,看丫环也愈发顺眼了。稍后一个老仆拿着钥匙前去开了大门,人群一拥而入。田铿二人也跟着走了过去,走在他们前面还有一个高大的身影,正是铁乾。田铿感觉头皮发麻,却舍不得离开,只好继续往前走,横下心来要把热闹凑到底了。丫环突然对他说:“我没说错吧。”田铿无语。二人迈过大门到正院里,只见那边地上躺着一个胖子,满身焦黑,不省人事,身前衣服被烧出一片大洞,露出灼伤的皮肉。满地都是碎烟花爆竹,原来刺客被烟火给炸晕了。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着。老仆说:“人还没死,把他绑个粽子,撇地牢里去。”两个人便上来拿绳子把他给绑了,送到铁乾肩头抬走。老仆又说:“没事了,都回去睡吧。”众人便三三两两的散了。田铿又呆住了,等他反应过来时,人群已经零落。刚想和身边丫头说话,左看右看却不见她踪影,顿时心焦起来,撒开腿子到处蝇行。走了几步又听到那丫环在远处跟别人说话。田铿心想:这鬼丫头跑的真快,俺还没问她名字呢。他犹豫片刻却不敢过去追她,于是悻然转身回住处去了。往回进到巷子里看见月光下迎面走来一个绿衣服的丫环,身材婀娜,步态飒爽。田铿感觉不妙马上绕开她走。没想到丫环到跟前栏住他,柔声说:“哎?你是亦乐斋的客人吧?”田铿嘴里连说不是,继续往前走,那丫环在背后说,“哎哎!别走啊!你是不是客人?”田铿却跑了起来,听见身后那人打了个呵欠,脚步渐行渐远。
田铿回屋躺在床上,黑夜中瞪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