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客登门,蓬荜生辉,高朋满座,敬若上宾。县里头面大驾光临,酒楼众人怎敢懈怠,只好拿出上等酒菜招待各路大官人们,厨子烹龙煲凤,炊金爨玉,将玉液琼浆,果核珍肴纷纷献上,小二施展出骂客绝技,把大家逗得喜笑颜开。
众人欢欢喜喜吃了美餐,将许多恩怨在酒桌上都临时一笔勾销。马冲和余房二位大官人喝得兴起,都抢着为贺捕头请客,最后两家分摊花费,算是战成平手。捕头又拿了他们不少好处,办事更加公正了。
吃完饭后掌柜等人把他们送到镇口,一路有说有笑,见他们醉醺醺地骑马回去,众人才返到酒楼又接待了几桌寻常客人。
转眼间到了傍晚,暮色昏沉,田铿回客房探望老头,推开房门见他已经醒了,正坐在床上傻笑。阿坑便端来一壶凉茶和几碗剩菜摆在桌上,又打了盆水来,准备帮他洗漱。不料老头儿却没有反应,只是眼神空洞地笑着。
阿坑觉得奇怪,用手在老头面前晃了晃,老人家眼皮子都没眨一下,这是怎么回事?阿坑忙推开客房窗户引夕照入室内,看清老人容貌之后,他居然大吃一惊,
原来一下午的功夫,老头比来时愈显精瘦,像在丹炉里炼过一般,通体精神纯无杂质,只剩下满腔热望涌上面颊,令双目炯炯有神。
阿坑拿毛巾上前问候老伯道:“靳老伯,您醒了?下午睡得可好?”老伯不答,依然傻笑。阿坑连问三声,老头还是无语,好似中了魔障。
阿坑感觉不妙,赶紧摸了摸他额头,手背热乎乎的。心想:老伯不会是发烧了吧?于是再摸他的腋下,微有些暖;又摸他掌心,体温如常;再摸其胸口,略热;扒开裤子,伸手探其胯下,好端端的并无异样。
阿坑心想:原来老头没有发烧,只是头脑亢热而已,但为何突然迷了心智?再一琢磨,猜测老人家或许因为思儿心切,不堪焦虑,乃致神识雍阻,所以才变成了痴呆。
得把这事告诉掌柜。于是他给老头擦洗完身子,换过新鲜衣裳,又喂他吃了几碗茶水,下楼回禀掌柜说:靳老伯已醒,不过好似得了疯癫。
掌柜大吃一惊赶紧上楼来看,众人紧随其后,推开房门见老头坐在床上发愣,掌柜急忙上前牵住他的手问道:“老伯,您身体还好吗?有甚么不舒服么?”
老头一手扶着他肩,呵呵傻笑。掌柜又问他其他话儿,还是一问三不应,好像对牛弹琴似的。似乎正如阿坑所言变成一个疯子。掌柜无奈只好软语宽慰,慢慢哄他睡下盖上薄被。
轻声出门来对伙计们说:“着实可叹也。”大家问他此话怎讲?掌柜曰:“悔不该告诉他儿子音讯,老伯大喜过盛居然冲昏头脑,如今不解人意、未能言语,这可如何是好?”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起来。阿坑突然叹气说:“唉!果然不假!”众人问他什么不假?田铿又叹气道:“你们难道未曾听过,俗话说‘乐极生悲’,真是不假。”
众人点了点头,觉得他说得在理。阿坑又道:“靳老伯失子数年了,如今重闻音讯乐极生悲,好比回光返照,恐怕从此无治了。”
“呸!莫说这种鬼话!”丧财怪他嘴巴不吉利,又骂老伯儿子不孝,离家数年让家人活受罪,定要把他抓回来尽孝才好。
众人默然。田铿问掌柜:“掌柜的,您不是说有他儿子下落了么?哪里来的消息?”掌柜缄口不语陷入沉思,片刻后说先请郎中来瞧病。于是差阿坑将镇上郎中请来。田铿领命出去了。
今日郎中正好出诊不在家里,阿坑留下口信便回酒楼了。郎中到天黑时才风尘仆仆地赶来,大家见他仿佛见了菩萨似的,赶紧拥他进入客房,推开房门见老头又坐起在床上,貌似精神矍铄的样子,毫无半点困意。
郎中捻须孰视之,稍后放下医箱,问老伯道:“靳叔叔你还认得我不?”老头目光呆滞充耳不闻,仍一味傻笑。郎中于是坐下给他把脉,还翻看眼皮望了舌头,
最后沉吟良久对掌柜说道:“老夫行医多年,曾听说江湖上有种失心之症,让人神情呆滞废寝忘食,今日终于见着一例。”众人问他此症是好是坏?
郎中曰:“以我之见,其症亦好亦坏,可喜可忧也。”大家问他喜事怎讲?郎中说:“靳叔脉象沉稳,气血顺畅,舌苔薄润,约莫身体并无大恙。”
问他坏处怎讲?郎中答:“乃急火攻心思虑过盛,久之恐伤五脏六腑。”掌柜询之对策,郎中叹道:“唉,只怪老夫医术不精,暂无良策,不妨宜先静养,勿扰其神,而观后效,然后再寻办法。”
掌柜说:“这个容易,我们且将他好生照顾着,安心在此调养,可若不见好转怎么办?”郎中思虑一阵曰:“办法倒是有,你们可知老人家平时有何爱好?”
众人想了半天,不知老头有啥爱好,只知道他平日喜欢干活,整天都在忙碌。掌柜对郎中说:“老人家没甚爱好。”
郎中说:“那可就难办了。有嗜趣者谓之有漏,可以玩好之物相娱,以渐散凝思疏通急虑也。无嗜好者唯一根筋儿,堵塞便无治矣。”
众人纷纷叹气,觉得他话儿十分在理,掌柜请他再想想办法。郎中沉吟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老人家因思念儿子才得此怪病,何不把他儿子找来,或能令其茅塞顿开回心转意。”
田铿拍手说道:“这办法好!咱们不如就依此办法,对症下药,让他父子早日团聚。”
大家纷纷同意,掌柜依旧默然,稍后对郎中说:“他父子失散多年,团聚只怕没那么容易,如今老人家废寝忘食,久之恐伤身体,当务之急先令他饮食起居如常,再谈治本之事。”
郎中点点头说:“也对也对,那我先开些方子给他服用,或能有些裨益,不过心病还需心药来医。”掌柜说:“听闻针灸能止疯癫,何不试试针灸?”
郎中说针砭并无把握,不过他可以一试。于是开箱取出包囊给老头施了针灸,老头浑身渐渐放松下来,眼皮也有些倦意,过了半个时辰终于合眼睡觉了。
郎中有些得意,收起家什和大伙们讨论医术,从楼上聊到楼下,聊得不亦乐乎。喝了一碗茶后才得意洋洋地走了。
此时天色已晚,大家回厨吃过剩饭再聚厅堂里时,各在灯下忙碌。如今死驴儿不在了,店里晚上清净许多,无人大声聒噪,厨子们少了谈客,只好翻阅菜谱较量厨艺。
丧财则拿出包来做起针线,田铿继续读书。最近他不知道上哪找了一本新书,看得津津有味。
看得正起劲时,忽然听见掌柜打算盘叹道:“妈的,今天这帮狗东西,吃掉老子许多钱!”阿坑一边看书一边竖起耳朵听他讲话。
丧财笑着问掌柜有多少钱?掌柜说:“酒水照例本店请客,其余饭菜值三百两。”田铿立刻骂了一句“狗*的!”。丧财则放下针线问道:“饭钱都记在谁的账上了?”掌柜说两家分摊了。
丧财说那倒也好,大户人家还算守信用,赊账迟早会还。掌柜却骂道:“呸!他们若守信用江水也倒流了,上回欠老子饭钱还拿酒来抵债呢。”田铿问谁家拿酒抵债?
掌柜骂他不管事,商穷经送了一车酒过来都不知道。田铿方才记起这事,又问掌柜马冲这人喜赖账不?
掌柜说他宽裕时倒也好说,手头紧时却常拖欠。改天你去和他讨账,长长本事。田铿连忙推辞说自己可不想去招惹那人,吴家人飞扬跋扈,看见他们就有气。
掌柜见他还在看书,顿时心中来气,便骂道:“没出息的,一天到晚看书,书里有钱么?”田铿随口反驳道:“书中自有黄金屋。”掌柜笑了说:“那好,你给我弄个金屋回来。马冲这一百五十两银子就算在你的头上。”
阿坑大叫不平,说自己从来不管讨账,为何这回要他去?掌柜问他看的什么鸟书?阿坑没有答话。掌柜又骂他道:“不长进的东西,你看丧财多有能耐,今天把马冲骂得又气又笑,还赏他银子。功夫快赶上死驴儿了。你怎么就不学学?”
阿坑冷笑着说这算什么好事?您还是别坑了丧财了,天天让他骂客,将来迟早被客人给宰了。这顶嘴实在过分,掌柜勃然大怒从柜台后面冲了出来,一把把书夺了过去,合上封面一看:《肃州英雄志》。骂了句:“什么狗屁英雄?!我看你是狗熊!”便拿它抽了他一耳光,然后把书给缴了。气的田铿立刻拍桌子回去了。二厨子笑道:“傻子又看这些玩意儿,真是好高骛远……”掌柜说可不是么。
二厨子拈着手笑道:“肃州是个好地方呐……在姚夫人手下做事,掌柜的您可真能编故事。”
掌柜说他没有捏造,最近确有传言说靳九合投奔她了,只是消息不太靠谱儿。二厨子说当然不靠谱啦,老头儿子几次都有音讯。商府还到处寻人,都是白跑一趟。
掌柜夸他心细。二厨子说那是当然,早年就有这个说法,说他在姚夫人那里。结果人家根本不认得他。这回又说在她手下做事,恐怕还是旧闻。
掌柜说只怕正如你所料,道听途说而已。“那这靳九合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丧财突然问到。没人给他答话。众人又闲了半晌,未过多时,这一晚转眼就过去了。
有病不要紧,就怕隔夜病。第二天靳老伯仍然痴呆。查房的见他清早就坐在床上,担心其一宿未睡,怕他累坏身子便扶他躺下睡了。
过一会儿送早饭来时,见老头又坐了起来,还是那般蓦然发愣,喂他早饭也不肯吃。查房的于是叫来众人,大家见状只好又叫郎中来施针灸。
扎完银针后老头慢慢睡下了。掌柜的亲自骑马去了趟县城,目的是找商府管家。他早上听说县里这两日闹得不安宁,自从马项死后商吴二家人天天打架,打的不可开交。他还想去凑凑热闹。
今日遇的正巧,他入县城刚进商府南门时见地上躺着个人,拿苇席盖住身体露出手脚,看样子已经死了,还是个年轻人呢。有几个人围在一旁哭泣。掌柜认得其中一个是那位姓郑的班头,于是他跟把门的打听了一番,原来这伙计刚刚被马冲打死,尸骨未寒。
掌柜看了他们几眼,没有多管闲事,下马后径直往管家住处走去,见面了二人照例寒暄一番,喝过两道茶水儿,掌柜才把昨日搭救老伯之事说了。
管家颔首说他已听余房回来报过消息,又谢荆掌柜仗义相助。掌柜说不必多谢,行善乃生意人之本分。管家便问老伯境况,掌柜将其病态据实相告。没想到老张闻之忽然大惊失色,急忙问老伯嘴里有甚么言语?掌柜说他不曾开口说话。老张这才镇定下来。
掌柜佯装糊涂,二人又一本正经地聊了一会儿生意,临行时掌柜问管家:老头平时有何爱好?管家说他除了琐碎度日并无爱好。掌柜又问他在府上与谁交好?老张说他平时在府上与谁都好,没有格外亲近的人。
掌柜这下可犯了愁,心想:秦桧还有几个知心朋友呢,靳老头怎能没个要好的呢?于是他只好把郎中交待的办法与管家说了。
老张笑道原来如此,有劳掌柜费心,改天我带几个熟人探望他去。掌柜说如此甚好。管家又要他将老头移至府上来住。
掌柜以老头体虚为由婉言回绝了他,老张不肯甘心,非要把老儿接回来,掌柜执意说改日再商量。管家只好送他出门。
掌柜告辞后在路上边走边想:好你个姓张的平时深藏不露,刚才却有破绽。这是为何?他转念一想,便猜出八九分来:原来靳老头在商府干了四十多年,想必知道他家许多隐秘,平时都憋在心里,嘴巴严实的很。这回姓张的听说他疯了,以为其乃丧心病狂之症,势必胡言乱语难守秘密,所以才把他吓成这样。
哼哼,如今此人在我手上,有便宜不占白不占,不妨把老头善加利用,设法让他开口说话。说出什么不为人知之事,将来可做筹码也。
想到此处,掌柜心里高兴走路生风,到门口跃上马后一溜烟就回镇里来了,从此嘱咐伙计们侍候老者更要尽心,吃喝拉撒无不体贴入微。貌似慈孝,背后实有私心焉。
几日后上午,商府管家没打招呼就带人到酒楼来了,此时店里无客,掌柜领众人在大堂中恭迎了他们。
掌柜见管家身后跟着四五个老伙计,容貌都上了岁数,年长者约有六七十岁,年纪小的看上去也有三四十岁,想必都是靳有粮在府上的知交故旧。还有人是大家熟识的。
掌柜看着他们亲切,忙上前与之寒暄起来,忽然发现人群后还有一位貌似侠客之人,星眉剑目,模样十分冷峻,不知何许人也。
掌柜看着眼熟但从前未曾认识过,心中纳闷于是上前动问他尊姓大名?侠客没有理他。管家笑着介绍道:“荆掌柜的,这位是我们商府总护院解之机解先生。”
掌柜连忙说久仰,大侠仍未回礼。管家悄悄对掌柜说:“此人乃武林高手,性子有些桀骜,还请您多海涵。”于是命解之机给掌柜答礼,解大侠草草抱拳转身不语,态度甚是无礼。
酒楼伙计们气坏了,然而掌柜是见过世面的人,没和他计较,便领商府众人上楼入客房里探望老者。老头今早刚扎过针,此时硬挺挺地尸居床上睁眼未眠。
几位伙计见到他难忍激动,纷纷上前过来嘘寒问暖,老头居然毫无反应,视他们与睹生人无异。管家也到床边拉着他手,老头见他倒是傻笑起来。
管家弯腰对他说了许多贴心话儿,老头却还是傻笑,口中未答一字。管家正纳闷时,解之机也过来瞅了老头一眼,老头见到他便不笑了,马上闭了眼睛,再也唤不醒来。
众人无奈,纷纷对掌柜说:你看,老靳儿病的不清,连我们这些朝夕相处的老友都不认识了。这可如何是好?……掌柜点头默然。
管家提议说要把老头给接回去,却被掌柜的给搪塞了,理由是过两日要带他去肃州找儿子,顺便寻访神医治病。
管家执意要带他回去,掌柜仍不肯相让。老张无奈生气了,利不同不足为谋,他只好告辞,领人匆匆下楼回去。
酒楼伙计们跟在他们后面鱼贯相送,刚出大门时,那位解大侠对管家说要去老头家里取东西,管家同意了,于是就地与他分别。
大侠往南步行而去,其余人骑上马悠悠向北走了。酒楼众人在道上目送他们,
掌柜的见老张在马背上心事重重的样子,胸中生出几分快意,心想道:哼,你个姓张的狐狸,还带什么武林高手来。吓唬谁呢?我荆某人可不是吓大的,如今老头在我手上,你们还不得有所顾忌?……
掌柜正想着出神时,不料那位解大侠往南边走了几步,此时居然又折返回来。掌柜抬头见他冲自己走了过来,顿时吃惊,连忙问他的来意?
解大侠没有说话,到他们跟前站住脚儿,一拱手说道:“掌柜的,刚才鄙人多有冒犯,请您莫要见怪。”田铿挡在他面前皱眉道:“你有何事?直话直说!”
解大侠见他是个小二,面露鄙夷之色,又看了掌柜一眼,掌柜点了点头。大侠便傲然说道:“我有一个法子,可以让靳老伯药到病除。”
酒楼伙计们纷纷露出怀疑的目光,掌柜问他有何良策?大侠笑着说道:“商府有个家丁叫李羞云,与老头情同父子,不知你们认得他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