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羞云是谁?酒楼众人无人晓得。大伙儿面面相觑,心中有许多疑问。既然他与靳老伯情同父子,为何今日不随管家前来?难道是个不孝子也?
见大家一头雾水,解大侠面露坏笑。掌柜觉得事有蹊跷,在外头不便详谈,便请他入酒楼内到自己厢房里上坐,又让人沏好茶招待。
茶盏端到面前,解之机接过饮了一口,连声说道:“好茶好茶,请问掌柜这是什么茶?喝了肚里清凉得很,飘飘欲仙。”说罢又饮了一口,啧啧称叹。
掌柜笑着说:“多谢护院赏识,此茶名为‘宝芝芹露’,产于疯山脚下灵芝洞侧古树之上,两年一开花,三年采一回,乃世上稀有之茶,敝店款待贵宾上品也。”
大侠连忙拱手谢掌柜慷慨,又说:“这么好的茶我得多喝几口。”说罢又斟了碗茶一饮而尽。掌柜笑道:“总护院不必客气,只管敞开肚皮来喝,不过刚才所言之事,还请护院多多赐教。”
解之机点了点头,见田铿与丧财在旁边侍立,脸上作犹疑状,掌柜只好屏退旁人,独留他们二人谈话。解之机移座靠近掌柜,将李羞云老底揭开来谈。
只见他摇着头说:“此人原名李二,是靳老头亲戚,一个月前才入府上,正是老头介绍而来。在府里干了不久便被管家调到麾下亲自指使,行踪甚是诡秘,旁人皆不知也。”
解大侠添油加醋其中不乏混淆是非之辞,把李羞云与老头及管家的关系说得令人侧目,唯独对刺杀马项之事只字不提,也不提自己的事。
掌柜正襟危坐洗耳恭听,边听边颔首,待解大侠讲完后便问他:既然如此,那么李羞云今日上哪儿去了?解大侠迟疑片刻似乎难以启齿。
掌柜见他半天不肯说话,便笑着起身走到里屋去,随后手中托着个大盘子出来,其上有半匹黑绢三锭大银和十缗铜钱。闪闪亮亮的。把盘子摆在桌上,对大侠说道:“荆某人久闻总护院大名,今日初次见面招呼不周,一点薄礼聊表敬意。还望大侠笑纳。”
大侠憨笑起来,口中连忙推辞,然后却用手摸着绢帛说:“啧啧,真是好布,滑如美人肌肤。”掌柜奉承他说:“总护院真有眼力,乃识货者也。这绸缎名字就叫‘黑美人’,是肃州织造专贡京师所用。寻常店面都买不到,我也是托人好不容易才购得二匹,将其中半匹赠与护院做几件衣服穿。”
解之机摇头说使不得,无功不受禄,我解某人何德何能怎好收下如此贵重的礼物。
掌柜便将布摊开二尺,指着料子对他说:“大侠请看,此布之色虽黑如纯炭却有九重深浅,昼观之似洗笔之砚,夜观似无底深渊,灯下观之还有星彩,一尺布便值一两黄金。这半匹共值二十两黄金。”
解之机听了这话眼冒绿光死盯着它看,口中兴奋地说既然掌柜如此慷慨,那我恭敬不如从命只好笑纳了。
掌柜便请他明言李羞云之事,解之机却说此事非常机要,恐怕管家不欲人知也。说完这话他又突然缄口。掌柜无奈又从袖中掏出一锭金子,啪地按在桌上,听声音沉甸甸的,大约有二十两。
他手还没有拿开,解大侠不看便知今日发大财了,于是亲密凑近掌柜压低声音对他说道:“还望大人保密。”
掌柜点了点头,解之机以手掩口说:“此人不知何故,前几日上恭山三才寨子里去了。府中上下皆不知情,唯管家及一二心腹人晓得。”
掌柜问他怎知此事?解之机笑道:“实不相瞒,人是我送上山去的,他如今已经落脚,恐怕将要久住。”
掌柜问李羞云为何要上山去?解之机答:“都是管家的意思,吾不过奉命行事而已。”说罢脸上露出无奈的表情。掌柜想让他多说几句,便拿金子送到他手上,还要给他另一些贿赂,解之机却忽然口风变紧,不肯再收礼物。看来话头只能点到此处。
二人闲聊了一会儿,解大侠把自己身世吹捧了一番,引得掌柜连声佩服,便挽留他吃顿午饭。大侠推辞说身上还有急务,今日虽盛情难却,但也只好违命。
于是二人约好来日再聚。掌柜命人打包好财物交与大侠提上,亲自送他出了大门。再三告辞之后,解大侠一手拎着大包斜斜地走了。
掌柜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大骂道:你祖宗的,把人盘活了!居然勒索老子这么多钱!他奶奶的,看我以后怎么跟你讨回来……
送走解大侠后,掌柜回房沉思半晌,喝了一盏闲茶,心里渐渐息怒,便起身独自上客寮去。
他在老头房门外踌躇几番,计上心头,笑着推开房门进屋见老头又在床头发愣,便走到他跟前抚其肩而言曰:“靳老伯,靳老伯?您猜谁来看您了?”老伯傻笑不语,掌柜弯下腰来故作欢喜状曰:“您可猜不着吧,李羞云那小子来看您了!”
听到这话老头脸上蓦然收起笑容,眨了眨眼睛,口中支支吾吾,掌柜侧耳一听,老头磕磕巴巴在说:“羞羞……”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转眼间又傻笑起来。
掌柜便提高嗓门再说:“没错,没错,是李羞云!他要来看您了。”老头点点头眯着眼睛笑的更开心了。
掌柜见状心中有数,于是转身下楼召集伙计,把事情都告诉了他们。此时店里有两桌客人,大家恐怕打扰他们,便围坐在柜台旁假装算账,一面商讨对策。
丧财轻声道:“看来县里又要出大事了。”众人点头,阿坑皱眉问道:“什么大事?莫非商府结交山贼?”丧财道:“八九不离十也。”阿坑又问:“结交山贼干嘛?你说他们意欲何为?”大厨子一抹胡须曰:“这还用问,肯定有大买卖!”
众人纷纷点头。新来的小房倌正了正帽子,也插嘴道:“他们有何买卖?”二厨子忍不住说:“你知道什么?早年间本地山贼猖獗的很,后来不知何故都偃旗息鼓,如今恭山何氏一窝匪盗乃十年前山东水患流民迁徙此地而兴。如今人马壮了肯定要做生意。”
于是大家又议论起山贼来。田铿记得半个月前死驴儿丧命当日店里曾接待过何氏兄弟二人,不知他们下山来做什么的,只知道那帮人酒量真大,竟当场喝死一位客人,还是吴家老仆。他便把这件旧事重提出来,问掌柜还记不记得?
掌柜说当然记得,他当时就知道那人是何惧天,只是故作不知而已。丧财忽然抬头问大家:“总护院为何要透风声给咱们?恐怕其中有诈。”说完又看掌柜。
掌柜寻思道:“此人两面三刀,做事必出于私,咱暂且无须管他。如今只问是否该寻李羞云来?”大家各有各的想法,有的说该去,有的说不去。最后决定先查探一番,弄清虚实再说。
掌柜便依此计,叫丧财改天去商家买菜,暗中顺道打探打探。丧财点头领命。此时一桌客人见掌柜和小二们在柜台边窃窃私语,手中还在不停比划,于是都放下碗筷抬头看着他们,脸上露出疑惧之色。田铿对他们摆了摆手示意莫要担心,此间谈论与其无关,那桌客人才敢低头继续吃饭。
事不宜迟,第二天一大早儿丧财就去了县城,下午运菜回来时兴冲冲地到院里跟大家说“打听到一点消息。”大家便围上前来让他快讲。众人包围之下,丧财忽然害羞起来,说自己还没洗澡呢,先洗个澡儿再说。于是走到水缸边当众脱光衣服,露出一身皮肉,开始舀水洗澡,众人尾随着他过去又围成一圈,丧财边洗边对大家说道:“原来这个李羞云,身世十分可疑……商府许多人都不认识他……我今日走访了半天,串了好几间院子,都没人认识……只有勤斋的郑班头与一个叫浪蝶的小厮与他熟悉……”说到这里他停下来搓澡,田铿怒道:“话莫说一半,然后呢?”丧财接着道:“然后……听他们说李羞云一个月前才到府上,在院里干了十多天就被调走了……问他调到哪儿去?郑班头说起初管家不肯告诉他们……”说到这里丧财手拿干瓜瓤子搓背,脸上露出舒服的表情。田铿又催道:“接着说,莫吊人胃口。”丧财放下瓜瓤道:“谁吊你胃口?让我想想……后来他俩每天上门催问,非逼管家说出李兄弟的下落,管家才说他去外地收租子了,一整年都不回来……”说到这儿,他又撅起屁股弯下腰来搓腿,田铿看着他屁股眼睛发疼,立刻冲过去轻轻踢了一脚,丧财往前栽倒半步,站稳后又讲:“你别打岔,听我说完……刚才说到哪儿了?”田铿说收租子。丧财说:“哦哦,没错。他问管家上哪去收租子?管家说借到老爷远房亲杳县冯老爷家里去了……”此时众人听得专心致志,丧财拿毛巾擦着身子再说:“郑班头当时觉得此话有些蹊跷,便问管家:如今他俩身体不好,此处尚缺人手,还借人到别家去作甚?”二厨子连忙插话道:“郑班头身体不好?他怎么了?”丧财答:“你还不知道么?他俩半个多月前挨了顿打,伤的颇重。一个腿脚不便,一个伤了脾脏。现在都还没养好呢。”二厨子刚要说话,荆掌柜眯眼问道:“管家怎么说的?”丧财擦干身子,穿起一条白短裤对众人说:“管家说的可多了,说什么今年肃州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衙门趁机清丁括户,把大户家未入籍的人丁都在本地还籍,还免三年赋役,因此冯家的人口散去一半,才找亲戚调借的。”这话说的合情理,大家纷纷点头,丧财说打听到的就是这些,全都说完了。掌柜白了他一眼,笑道:“姓张的果然聪明,说话在情理上,不过此事未必经得起查实。”众人又纷纷议论起来。丧财说假若老张连自家人都诓骗,想必此事关系重大,其中定有不少猫腻。大厨说姓张的未料到别人会去查他,所以才敢撒谎,倘若假话坐实了,岂非不打自招也?掌柜点头说:他哪里想得到这些,多亏有人告密。阿坑问他如何去查?掌柜说:“这个好说,杳县我有几位熟人,可修书一封托他们打听。”众人直呼妙计。掌柜示意大家说话小声点,又问丧财李羞云为人如何?丧财说别的不知,勤斋的伙计们倒是都夸他好,貌似是个老实本分的人。掌柜点点头拍着丧财肩膀说:“差事办的不错,今日你且休息。”商量既定,众人各自散去干活了,丧财光着膀子正想回房休息,阿坑忽然拦住他道:“小兔崽子,你这西门庆的裤子从哪儿来的?”丧财低头看了看自己短裤,于是笑而不语。阿坑骂他无耻,让他老实交代。丧财便说是今天和商府冼铅华手上换来的。商府冼铅华?听到这个名字,田铿又羞又恼,他听说此人虽是小厮却爱好男扮女装,丧财居然和他来往,真是恬不知耻也如今越发无顾忌了。阿坑于是又骂道:“呸!你们无耻!”丧财便回屋了。
掌柜当天修书一封托人送往肃州杳县老友檐下。五日后快马登门带来一封回信。拆开里头只有一张小纸片儿,言简意赅百余来字,介绍了冯府目下情况,最后直截了当曰:“李羞云查无此人。”掌柜读完感叹说道:“看来姓谢的所言不虚。这个叫李羞云的的确被管家雪藏起来。”众人接过信件轮流读了,都说:姓张的果然是个骗子,假话说的和真话一样,定有。于是纷纷建议去找这个李羞云,一来可解老头疾病之苦,二来看他到底有什么名堂。掌柜却说暂且不必多事。听见这话众人担心靳老伯身体支撑不住,个个摇头叹气。阿坑劝掌柜道:掌柜的好狠心也,老伯如今日夜不眠也不吃东西,已过十天了,眼见一天比一天消瘦,只剩下皮包骨头,长久恐怕吃不消的。掌柜无奈地说:“这我也知道,但此事不宜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阿坑问:“难道就任老伯这般病下去?”掌柜无言,众人也都随声附和田铿。掌柜于是愤然坐下,指着鼻子对阿坑骂道:“蠢货,着急有什么用?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田铿恼火不语。丧财劝掌柜莫要生气想想有啥办法。掌柜静下来对他们说:郎中说老人家身子还硬朗,你们莫要担心。既然有消息称他儿子在肃州,不妨先去那里看看。万一其人真在那里,咱们就请他回来。阿坑问他何时出发?掌柜知道他心急,便说事不宜迟,你明天就出发吧。跟姚家的人打交道,切记这般这般,说完嘱咐了他几句。阿坑牢记在心。
救人心似箭紧。第二天天未亮田铿便启程了,收拾好东西乘板车到了县城,花十两银子租了两匹好马,与马夫一道向北骑行。沿途都是酒坊酒肆和酒仓儿,过了隗州之后空气才渐渐由浊转清,闻之令人神清气爽。二日后抵江边地界上,只见四周青草连天,江水浩瀚无际,前方有座木板桥深入水岸,芦苇丛里停着几只小船。桥头一座石碑上面写着“自渡”二个大字。自渡,如今故地重游了!田铿看着石碑笑了,忆起四年前他正是从这儿过江到隗州来的。当时之景历历在目,如今江边还是老样子,一点未有变故。他心中正感叹时,马夫骑马上前把手指着对岸向他大声说道:“官人!对面就是肃州!过河便到!往后的路你自己走吧!”田铿下马谢过此人又给了他十两银子,便提上包裹转身步入桥面,桥上木板湿滑,田铿差点摔了一跤,他随后走到江畔雇了一艘小船。撑船的是个小老头儿,面色黑亮,两眼发光,一看就是水性精熟之人。田铿把包裹扔在他船上,前脚踏入舟中后脚还没站稳,船夫便推竿离岸,船儿像鱼似的划入江面,泛起两条波纹。田铿站稳身子坐下,打开包囊吃了个烧饼,耳听潺潺水击,眼望江景萧瑟,心中十分爽朗。心想如今不到立秋,岸上天气仍然酷热,但这江中却有许多秋意,真是好凉快也。此时远处传来一片嘎嘎之声,阿坑左顾右盼,见侧畔江面上飞来一群野鸭,离船还有百丈远,可顷刻间它们就铺天盖地飞了过来把他头顶日光都遮住了,田铿赶紧埋头躲避,鸭群过后,他再抬起头来,只见一只小鸭落在舷上歇息,振翅嘎嘎叫了两声,却被船翁一脚踹了下去,口中骂道:“你还叫?”田铿笑了一笑继续吃着烧饼。船儿行至江心处忽然大浪叠起,把船左右摇晃上下颠簸,田铿身子晃荡不止屁股都快坐不稳了,心儿慌张提到嗓子眼。船夫却摇着橹,兴致高昂唱起歌来,歌曰:“恰春朝又秋宵,春花秋月何时了,花到三春颜色消,月过十五光明少。”一连歌了三遍,船才平稳下来。田铿听这歌声有些悲切,歌词更是悲凉,竟然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