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明德醒了之后,又对韩溯一通千恩万谢,韩溯正吃着饭,懒得理他,直截了当地对胡明德说:“别跪着了,起来。本公子救你,不是要你给我磕头的。饿了就过来吃饭,吃完了本公子有话问你。”
那胡明德被韩溯命令过来吃饭,上了桌倒比林奴儿还要腼腆几分,因为他从没和韩溯这种他眼中的“大老爷”一起同桌共餐过,显得有些放不开,挺着个背,端着个身子,凳子都不敢坐实了,半天不敢动一筷子。
老胡家没有土地,长久以来都是捕猎为生,而猎户在此时身份十分低微,虽还不属于下九流或是堕民贱籍一类,但也排在农户、营兵、驿卒之后,十分被人看不起。这胡明德打小在这种家庭环境下长大,山里的毒蛇猛兽,市集的流氓地痞他都不惧,就怕有身份的“老爷”,尤其是韩溯这种读书的“大老爷”,简直成为一种本能习惯一般。
此时在医馆吃饭,又有外人在,林奴儿不敢和韩溯同桌而坐,自盛了饭菜坐去一边小板凳上了,此时看了胡明德的窘样,扑哧一乐,笑得饭粒都喷出来了。
林奴儿一笑,胡明德更加不自然了,那韩溯没得白了白眼,从食盒里又拿出一盘烧鸡,放在胡明德面前,道:“限你半刻钟之内吃完,不得违抗。”
胡明德也确实饿坏了,刚才只是在强忍,此时韩溯下了死命令,那叫一个狼吞虎咽,恶狗夺食,别说半刻,三分钟的功夫,就把半只烧鸡吃了个干干净净,吃完还拿起几根鸡骨头,咂摸着滋味。
几人吃饱喝足之后,林奴儿过来收拾桌子,韩溯喝着奴儿沏的茶,翘着腿问胡明德的话。
“你叫胡明德是吧。”
胡明德见韩溯问他话,立马站起身,恭敬地回道:“回老爷,是。名字是俺爹给取的。”
“嗯,方才在医馆门口,你说你家遭了贼,你娘亲和妹妹都不测了是吗?”
听韩溯提起自己的娘亲,胡明德的眼神黯淡下去,低垂着眼回道:“回老爷的话,俺和俺爹回去的时候,俺娘就趴在院子里,俺过去看她,她已经被贼人杀死了……”胡明德似乎十分抗拒回忆这些事情,但还是继续回答韩溯,“俺妹当时也不见了,俺爹就带着俺去追贼。”
“你说你爹是被贼人砍伤,你背着你爹逃来此地的?”
“是俺背的,中途背不动了,又换了板车拉。”
韩溯把茶杯放下,两手按膝,凝视着胡明德,问道:“你父亲既然是被贼砍伤,说明他力不能敌,那为何你们会去追贼?”
胡明德没想到韩溯会这么问,有些支支吾吾,涨红了脸,道:“老爷,老爷您这是什么意思,俺没有骗您,俺爹是神箭手,老虎都打过的,寻常蟊贼根本不是俺爹的对手,俺们上山追贼,是想把俺妹找回来,路上俺们还抓了个贼呢。”
“哦?竟有此事。说说,你们如何抓的?又问出了些什么?”
胡明德边说边跟韩溯比划,道:“老爷,是这样,俺们先发现了那贼,那贼是个出来望风的,贼人们占了方山寺,他就在山腰上,俺从这边射了那贼一箭,射他的嘴巴,就是从这边射进去,从脸这边出来,这样既不会弄死他,他也说不出话,只有拔了箭才能说话。”
韩溯听得稀奇,打断道:“你离多远射的箭?”
“二十四步。”胡明德认真想了想,回道。
韩溯又问:“你怎么能确定一定能射得准,万一射偏了,一箭射死了这贼,或是没中,让他跑了,你又如何?”
胡明德自信地道:“老爷,这是俺们吃饭的本事,俺爹打猎,射野猪、花鹿,那些畜生总是跑跳个不停,这时候就不好去打;但只要它们有一息的时间,一息的时间站住了,不动了,一箭出去,准能射中眼睛,嘿嘿。畜生眼睛卖不值钱,射眼不伤皮毛,皮毛品相好,能多卖几分银子呢。”
韩溯回头,向旁听的翁敦治问道:“此等箭法如何?”
翁敦治回道:“属上上之等了。”
韩溯又问:“辽东军中,此等箭法,十人之中,几人能及?”
翁敦治又道:“营兵之中,恐无人能及。若是上官的家丁私兵,倒有十之一二可及之。”
“东奴十人,几人能及?”
见韩溯的目光突然锐利起来,翁敦治看着有些汗毛发怵,答道:“回公子的话,东奴擅射,若不算家奴包衣,奴隶阿哈之流,此等射技,鞑子的旗丁战兵十之三四都可为之,若是鞑子的马甲兵,能及者十之五六也。”
韩溯听完沉默不语,翁敦治说完也沉默了。胡明德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是自己说错了哪句话,惹老爷不高兴了。
韩溯大概能明白为何如此,这胡明德是自幼打猎为生,也就是所谓熟能生巧。就像那卖油老翁,每日替人倒油,天长日久之下,说倒几两油就倒几两,一丝不多一分不少,从小小的铜钱孔也能浇油进去,不会溅溢出来。翁敦治口中的鞑子旗丁、马甲,想必是东奴中的精锐部队,骑射之艺定是自幼练习,甚至都不从事生产,而是专职搞军事训练,有此成绩倒不奇怪。
韩溯又考虑一番,觉得这胡家父子倒有点用处,不如收留了他们父子,以备将来不时之需,就接着问话道:“你们抓了那个落单的贼,然后呢?继续说。”
胡明德站在原地,正在手足无措的胡思乱想,韩溯终于让他继续说下去,他如蒙大赦一般,接着说道:“是。俺爹抓了那贼,那贼也没什么骨气,几下就招了供,说他们原是北边白马山的山贼,有次外出劫大鱼,被外来的响马黑吃黑了,就和那群响马结下了梁子。他们和那群响马打过几回,都是胜少败多,就想着离开白马山一带,来方山重立山门。然后,然后他们就在方山到处杀人,把抢来的东西和女人都藏在山上寺庙里,俺爹和俺去寺里找俺妹,结果到了山顶,被贼人发现了,他们人多势众,俺爹受了伤,俺们就跑了。”
“你们的弓,想必押在店里,换了板车是吧。”
“是。还有绳索,叉子,兽夹……”
韩溯打断了他,最后问道:“那个落单的贼,你们问完了话,怎么处置的他?”
胡明德老实回道:“回老爷,那贼让俺爹用弓勒死了。”
韩溯大笑:“哈哈,好好好,杀的好,杀的好啊!嘿,接着,这钱给你,去买口棺材,明日你自去把板车还了,把你们的弓赎回来。还有,把你娘的尸身背来,死者入土为安,方山现在匪乱猖獗,不宜安葬,你就把你娘在这盂县后山,找个地方葬了罢。”
韩溯丢出一块整银子,三四两的分量,胡明德两手接了,就势扑通一声跪下,向韩溯谢恩,韩溯起身走上前,把胡明德扶起来,道:“别跪了,起来吧。小兄弟,本公子现在问你,若本公子将来能除了山贼,为你母亲报仇,你可愿投效于我?”
翁敦治听韩溯要招揽胡明德,嘴角撇了撇,凑去谢帮略耳边低声耳语道:“哎,老谢,你说公子三言两语之间,就要招揽这小子,为何从不提招揽你我之事?论箭法,我可不输这毛头小子。”
谢帮略没好气道:“公子又没赶你走,你发的什么牢骚,嘁。”说完不理翁敦治,去看那胡明德怎么回应。
胡明德想也没想:“老爷您救我父亲,又葬我母亲,大恩大德,明德无以为报,明德愿意追随老爷。”
韩溯笑道:“好好好。那你记住,今后,要叫我少爷。”
……
五月十四日夜
翁家兄弟和谢帮略还继续住在医馆,胡明德也要留下照顾胡老大,韩溯和林奴儿回了客栈。
夜已深了。
灯下,林奴儿在身后给韩溯打着扇,韩溯摊了信纸,准备写一封家书。出门也有五六天了,眼看今后几天也别想回寿阳,该是时候给家里报个平安了,明早把信递给脚夫行捎带,也要两日才能到寿阳。
落笔成字,端凝秀劲,韩溯已不是第一次写毛笔字,但还是感觉十分新鲜,甚至有一点不可思议的违和感,毕竟前世的自己从没练过这项技能,但凭借融合而来的意识,还有这具身体的肌肉记忆,韩溯发觉自己落笔十分流畅,甚至比穿越之前的秀才韩溯,写得还要好些。
在信中,韩溯对山贼之事绝口不提,不想让父母担心。只言自己拿回了林家五两银子,这几日与盂县的几位生员一同切磋八股技艺,很有心得,更互相成为了好友,一同游山玩水,对谈诗赋,要再过几日才回转寿阳,让家中不必担心云云。
韩溯写完放下笔,去了窗边站定,远远看着城南方向,想着心事。林奴儿自觉拿了笔砚去洗,又打了水来,帮韩溯洗脚。
韩溯坐在床沿,看着林奴儿蹲在面前。这小丫头忙里忙外,此时鼻尖正凝了一滴汗,自己也没察觉,俯视看去,可爱之极,那娇俏模样,把韩溯的烦恼也驱散了一二。
韩溯正看得出神,林奴儿察觉到韩溯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公子这样看着奴婢,奴婢害怕……”
韩溯突然把脚从水里抬起,踏在木盆边沿,弄得水花飞溅,把林奴儿吓了一跳。韩溯哈哈一笑,道:“不看便不看,明日还要早起,咱们也睡吧。”说罢又把林奴儿一把扯上了床榻,拿来当他的等身抱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