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凝帮自己算过了卦,也没有再留客的意思,韩溯便知趣地告辞一声,只说是向知县大人复命去了。他与张凝约定好,待收到了那八百两,再请姑娘同去赈济灾民。
可他也并不急着向李大人复命,这里面倒有些心理战术的意思。毕竟张凝这么个定时炸弹,就待在盂县衙门里,不知何时就能毁了自己的前途,要了自己的老命,李大人想必定是如坐针毡了吧。若是拖得久了,说不定李大人咬咬牙大出血,还能再给抬抬价什么的。若是韩溯当天就回去复命,说已经大功告成了,可以高枕无忧了,未免显得太容易了些,也显不出自己劳苦功高,显不出李大人那八百两银子花的物有所值不是么。
韩溯拜别了张凝,从县衙向客栈回转的时候,刚走回城南大街,离客栈和医馆都不远,就听见医馆门口十分嘈杂吵闹。他担心是翁谢等人闹出的动静,急忙加快了脚步赶去。
“大夫,求求您救救我父亲,求您开开恩啊大夫……”胡明德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地向医馆门口的伙计磕着头。他身旁停着一辆板车,板车上躺着胡老大,一日的颠簸下来,胡老大已是奄奄一息,面如金纸。
“去去去,我们这儿病患满员了,你去别家吧。”那伙计颇为不耐,叉腰站在医馆门前,不让胡明德父子进去。
“这是怎么回事?”韩溯这时也赶到了,出口问道。
那同德斋的伙计认得韩溯,知道这是个不差钱的贵公子,连忙满脸堆笑地回道:“公子,是您回来啦。那福源堂的刘大夫早已到了,正给谢师傅的手看诊呢。”
“如此甚好。可不知你这门前唱的是哪一出,为何不让这二人进去看病呢?”
“公子有所不知,并非是小的我见死不救,我这也是掌柜吩咐下来的,照章办事。”那伙计用手一指跪在地上的胡明德,“他们这两个,不知是哪里跑来的山野村夫,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也想进我们同德斋看诊。”
“公子您是有慧眼的,体谅咱们医馆本小利微,且不说诊金、药材的花费,万一这村夫死在咱们这儿,谁能担待着呀,您说呢。”
韩溯看着医馆伙计满脸的谄笑,也知道这事儿他们也不是第一回干了,都说有有钱男子汉,无钱汉子难,这没钱的穷人啊,真是死无立锥之地了么。
胡明德看那伙计向韩溯十分恭敬,以为眼前这位读书人是这家医馆的少主人,又听那伙计没说实话,急急叫道:“我们不是没钱!我们的钱和东西都押在路上客店,换了板车了!求求你们收治俺爹,俺出城把板车还了,就有钱给你们付诊金了!如果不够,俺可以打野猪,打兔子,拿来抵债。”
那伙计看胡明德依旧不依不饶,拧眉瞪眼把袖子一撸,正要发作。韩溯摆摆手拦住了他,对胡明德道:“你们是哪里人士,因何伤病,如实答来。”
胡明德也是救父心切,看韩溯似有搭救之意,膝行两步面对韩溯,先恭恭敬敬给韩溯磕了个头,抬首道:“回大老爷,草民俺姓胡,叫胡明德,我们是城南胡家村的,因俺爹是猎户,俺家就没住在村里。”
“昨日山里遭了贼,贼人杀了俺娘,抓走了俺妹。俺爹和俺去追贼,追到了方山寺,俺爹被贼人砍伤了,俺背着俺爹一路逃来的,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押给了忙神山下的客店了,俺们不是没钱,求您发发慈悲,救救俺爹,俺给您磕头。”
说完又低下头,咚咚咚地使劲往地上砸,磕得鲜血淋漓。
韩溯不忍,弯腰扶住了胡明德,道:“别磕了,你们父子的事,我管了。”又扭头对那医馆伙计道:“这二人算在我头上,快快送进去医治,莫耽误了。”
韩溯再回头看胡明德,胡明德听到韩溯的话,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一口气吐出,已是昏过去了。
毕竟是个十几岁孩子,家里突遭变故,亲人都被残害,父亲又危在旦夕,胡明德背着胡老大奔出了几十里,一路水米未进,好容易换了辆板车一路拉来盂县,早已经是筋疲力尽,全靠一股意志支撑,此时终于支持不住,昏倒在韩溯面前。
……
胡老大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掉进了一个冰窟窿里,冷的刺骨,就像腊月里太行山的风吹在脸上一样。冰窟窿里上不通天,下不着地,前后左右都没有出路,眼前只有薄薄的雾,雾后面只有模糊的冰。
突然,眼前的雾散开了,自己仿佛被眼前的冰块吸引了过去,那冰也不再模糊,变得清晰起来。
那冰实在太干净了,清晰得让人心疼。
胡老大看见自己的女儿就被封在眼前的冰里,上下悬空,就像那一晚他在树上看见的一样。女儿赤身裸体,浑身都是青紫色的瘀青,下身不断往外滴着血,往冰里渗去。两眼空洞,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
胡老大想挣扎,但他全身像被僵住了一样,动弹不得;他想喊,想叫一声女儿的名字,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画面一转,眼前的冰块消失了,胡老大又置身于一片火海之中。他依旧不能动,只发现这是自己的家,正在眼前燃烧,传来一阵阵烧焦的气味。
他从家门口往里看,妻子从屋里走出来,走进燃烧的院子里,火焰已经烧到妻子的衣摆,妻子却浑然不知,只是向他微笑着,他拼了命的想叫妻子逃出来,又想挣扎着冲进去,可还是一动也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火焰腾起,将自己的妻子吞没。
大火吞没了一切,一股巨大的无力感也吞没了他,胡老大在梦中流下了泪,哭得伤心极了。
……
韩溯把胡家父子接回了医馆,又查看了翁谢二人的病情。
翁敦伟已经退了烧,喂了药躺下睡着了;谢帮略的手臂,让刘银刀剜去了溃烂坏死的部分,还有一些息肉,敷上了上好的金疮药,又内服了强本固元的汤剂,也在静卧休息。
那胡明德只是体力透支,加上一些脱水的症状,此时也在医馆里睡着了。待他醒了,喂他喝些糖水,吃点东西,一两日就能恢复过来。
“公子,这人怎么哭了,睡觉也可以哭的吗?”林奴儿坐在床边,帮胡老大擦着额头上的汗。
“唉,他们和咱们一样,遭了贼人袭击,家里人都死了,想必梦到了什么吧。”胡老大伤的很重,被砍中两刀,刀刀都深可见骨,加上一路上的颠簸,伤口都撕裂了,韩溯花了重金,各种药材不计耗费轮番上阵,医馆里几位大夫足足忙了一个时辰,才算把他抢救过来。
此刻胡老大还在发着高烧,全身直冒冷汗,脸上的表情十分痛苦,这时更是流下眼泪,韩溯看了,也只是摇头叹息。
林奴儿走去脸盆边,把毛巾又净了净,皱着鼻头,对韩溯抱怨道:“公子,这些山贼好可恶,到处杀人,奴儿讨厌他们。公子能不能让知县老爷出兵,去把贼人们都赶走。”
韩溯没回答林奴儿,之前的堂议他也参加了,知道这盂县官府是指望不上的。
这股匪贼在盂县横行多年,都未被剿除,此时贼人转移去了方山一带,到了寿阳边境,盂县大小官员,更是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放任自流。要不是天师千金遇袭,他们怕是连议事都懒得议,只要山贼不来攻击县城,不动摇他们的官位,这些乡下村民的死伤,又如何放在心上。
韩溯心里其实颇为忧虑,恐怕像胡家父子这般遭遇的乡民,还有不少。方山一带,大大小小的村落十来个,合计怕有一两千人,也不知昨日那一夜,有多少无辜百姓惨死在贼人刀下,又有多少人能逃出来。
他心下思量,明日就向李大人支出银子来,去城南一带巡视,看看是否还有妻离子散的百姓,若还有,就能救一个是一个。他其实也没想好,若去救这些家园被毁的百姓,总共会有多少人,手中的银两是否足够,又该如何长期安置等等。只是良心所在,本性驱使,让他不得不去做而已。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大丈夫行事,不问可不可以,但问应不应该。韩溯想到这里,已是下了决心。
这时,出去买酒菜的翁敦治也回到医馆,韩溯招呼林奴儿一声,让她去叫醒谢帮略,大家一起吃饭。
翁敦治提了好大一篮食盒,上下四层,往桌上一放,那声音足见分量。打开食盒,第一层是四碗碗坨,淋了蒜汁香醋,闻着让人口水直流,下面三层是切好的烧鸡四碟、烧鸭四碟、肘花四碟,葱花炒的鸡瓜子肉四碟,盘子摞着盘子,全是肉菜,把食盒挤了个满满当当。
翁敦治摆出菜,桌上都放不下,他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公子,俺好久没吃油荤了,想的不行,俺现在有钱着呢,这顿俺请客,您敞开吃别客气。”
林奴儿扶着谢帮略过来,翁敦治又招呼道:“林小娘子,快来快来,都热乎着呢,全是好吃的。”
林奴儿看见这一大桌肉食,笑道:“翁大哥豪气,奴儿吃不了这么多的。”
谢帮略手更快,拿起一只鸡腿就啃,道:“妈妈的,大夫让我别吃发物,这一桌都没有发物吧,馋死老子了。”
众人这边入了座,正吃着,也不知是不是饭菜的香气勾到了人,胡明德先是肚子咕噜一声叫唤,又呻吟了一嗓子,悠悠醒转了过来。
林奴儿离得最近,最先察觉,她惊喜地对韩溯道:“公子,他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