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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四四 石台城泪别采茶女 荒山头彻夜听虫声

书接上回,话说那伍家玉和汪水生在塘埂的竹床上睡觉。朦胧间,伍家玉忽然觉得,那下午被拨得光溜溜的白条鸡和一身污血的鸭子,都活着站到了自己的面前!

伍家玉心中虽惊,但并不慌张:“怎么,还真有鸡魂鸭魂呀,不过,就是真有,你们只是鸡鸭,又能奈我何!”

正暗忖间,只听那白条鸡‘咯咯’地用人话笑鸭子:“不过是一死,何必要死得那么难看,你看我,老老实实地挨一刀,还得了人家一个换‘大盖帽子’的祝福!”

鸭子鄙视着光身鸡,用‘喳喳’的人话反唇相讥:“我总比你多活了一会,这且不说,我还死在了老家,还留下了后代,你怎么可以和我比!”

鸡扑着没毛的翅膀大叫:“多活一会,不也就多窝囊了一会,你那后代,还不是要和你一样,都是挨刀供人口腹的命”……

伍家玉听它们为这个互争,失了刚才还有的一点惊讶,不禁大笑:“你们都是一类的畜牲,生的目的,就是为我们人类提供口福的,还争什么争”。

鸡和鸭子突然停止了互斗,转过头来共同向他笑:“你们这所谓的人类,不也难逃一死,还可能死得比我们还难看!”

“笑话!”伍家玉本不想和这些畜类争论,但忍不住还是为人类辩护道:“我们人类,和动物最大的不同,就是我们有思想,所以,我们虽也命如蝼蚁,但却美如神明,当然,这些,说了你们也不懂!”

鸭子和鸡听了,都‘喳喳咯咯’地大笑:“请问笨蛋王,一个残疾丑陋、端着破瓢的乞丐和一个健全粗实、捧着金饭碗的乞丐,哪个更愚蠢?”

伍家玉心惊:“它们怎么也知道我的外号”——但还是回答:“当然是那个捧着金饭碗要饭的更愚蠢了,这还用问!”

鸡鸭各抢着道:“我们生就是挨杀的命,由不得自己。可你们人类,揣着所谓的智慧黄金,却把它打造成各种利器,互相残杀,极尽愚弄:得势者,荒淫无度,骄横残忍;失利者,卑躬媚膝,厚颜无耻!你们还好意思和我们相比,我们真是羞与你等人类为伍,就是转世投胎,我们,也绝不愿投这样的人胎!”

伍家玉还要反驳,只见那鸡鸭各向他头上飞来,齐齐地在自己头上拉下一泡屎来,伍家玉大怒,把手用力一划,却把个水生压在自己下巴上的脚甩到了竹床下!

气得水生朝他腰跺了一脚道:狗肚鸡肠的,梦里还忌恨着我的真心话呀——

“怎么近来老作这样的怪梦”伍家玉仰望星空,脑子昏昏然地,几乎一夜未眠……

明天、去石台城?找英子?要绕个大弯!去?还是不去?

找她也就是传个口信,要绕这么大弯子?有理由吗?

有理由——可这理由,伍家玉说不出口!

记得小时候,自己没少祸害别人家的山芋!

山芋个头大、容易得手,可得手后,也容易留下明显的罪证——一手上会有一时洗不掉的芋汁黑斑!

有一回,他被队里最凶恶的老头逮着了,自己拒不承认!

老头手里拿着一根粗得令人发指的柳枝,叫他伸出手来查看,要是有芋汁,那就赖不掉了——手掌必定要狠狠地留下几条血痕!

他猥琐地站着,心里充满了绝望和凄惨,正在抖抖缩缩地要把藏在背后的那双满是芋汁的手伸出来时——是英子,这个比自己小好几岁的女孩子,不知从什么地方象风一样、不,象救命的小天使一样,奔跑过来,一把拉着自己的胳膊,就往远处飞跑,边跑还边怪自己:“孬子,还不快跑!”——一下子就跑掉了!

当然,还并不单是为这个感激她,更感激的,是从此后,他就知道了:要是遇到躲不过的惩罚,可以转身就跑!并且越快越好——

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何况这是好多棍子之恩!

去找她!他决定!——这应当并不是唯一的理由,也许还有:一个新鲜的地方,总是能吸引他向往……

伍家玉坐在到石台的长途汽车上,随着车身的颠簸。脑子控制不住地上下起落:他在回想着昨晚那奇怪梦,回想着自己那莫名其妙的干火。

“懒,不思进取——水生这话,其实是有道理的!”他理智地承认!

旋而他又无奈地摇摇头,默默地为自己解嘲:“懒,人人不都图懒?懒是人类进步的阶梯,高大叔应该这样说的!哈哈”。

“可水生、水生呀,你的眼睛虽毒,可你还是解剖得不够深刻,我,又怎是一个懒字了得!”

他尽量客观平静地自我剖析“还有什么坏习惯?应该有,还应该有很多!”

“对,还有及时行乐的想法!这全拜他娘的一本什么小说上的一句话所赐:‘当我们得到的时候,早就满头白发了’,

还有,那句‘只要有花尽管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的诗,也是罪魁之一……”

一个人若是想回忆或思考,颠簸的长途汽车上,应该是一个理想的选择,它可以把脑子里平时藏得很深的记忆颠出来,让思想更具有不可知的关联!

许多不知从什么书上看来的话,这时都蹦出来了——在昱师这几年,他正经书没多看,就专门看杂书,说怪话,做害事了!

“自卑”这个词突然戳了他心脏一下,让心肌“啪啪”地急颤:“到底是自卑?还是自傲?

听一本书上说‘自卑象根受潮的火柴,再怎么使劲,也很难点燃前进之火’

自卑和懒惰相关联?我自卑么?”他陷入了沉思:“好象是,但又应该不是!自卑应该都是在长期的打击下形成的。我受到过打击?不就是多做了几回检讨!算什么,早丢到九霄云外去!爱情?去它的,好的找不到,我还怕找不到一个一般话的!分配差?老子就爱无人的大山!就算一辈子找不到一个信仰,至少,我可以在山里清静一生。这是我的聪明‘近来学得乌龟法,得缩头时且缩头,缩头就缩到山里头’……我的想法应该是最正确的!我早就看透了生命的本质,记得有本书上教我们:‘就这样顺着命运的潮流向前走的。只有疯子才会逆流而上,只有傻子才去竭力迎合潮流。最好的办法是静静地随波逐流’,呵呵,我现在就是这样做的,谁说我是笨蛋王,我是天下少有的智者!……”一路上,他不断深刻地分析着自己,同时又象个阿Q一样地安慰着自己……

童年异性间不经意的土壤,在成年后,能长出莫明其妙的蘑菇来!

伍家玉揣着信壳子,心里怀着说不清的喜悦——找到了英子的地址——县第三茶厂!可一打听,脑袋懵声失望:英子人早走了!

“不能白转了这么多路!”

他以刚从大城市里下来的人的心态,在这个小县城里找了一圈又一圈:找以前的工友、厂里的领导——见官问官,遇民问民!象侦探一样,寻找蛛丝马迹!工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离县城数十里的一个大山里,把英子给找着了!

不知为什么,一向不爱问人的自己,这回嘴巴怎么这么勤!一向爱半途而废的自己,这回这么有韧劲!

看到了真正的摘茶!

本以为摘茶象书上或电影上或象四姐听说的那样:既轻松又浪漫——到处都有采茶女唱山歌的。

看了一天才晓得,这摘茶,跟农人割稻一样,也是一件辛苦的事:顶着月亮上山,背着月亮下山、从高山上背回一筐筐鲜茶,各人都累得一身的热汗。还要把茶细细在地在竹子做的晒垫上晾了,洗洗胡乱吃几口就都累得睡着了,还在朦胧中,就听见他们都起来了——鲜茶叶不能晾得太久!

一户山民家,昏暗的油灯下:穿着黑色的确良长袖衫,蓝色牛仔裤,白色运动鞋的伍家玉,脸上奕奕的光彩,比油灯更亮!

纤细柔弱的英子,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中山装褂子,这衣肥大粗长,下面盖到了臀部——显然不是她的!

运动发散搭在额前,身材、长相都和三姐有几分相似,只是更瘦些!她的大大的眼睛,在黑暗中,也能让人觉得一闪一闪的——象一颗不定时发光的星火。

山高夜厚,屋矮人低。

鸡,闷声地刚叫头遍,茶家炉堂里的火虽通红,但也都慵懒无声。

英子在锅台上用手在锅是翻茶——先低后高,先慢后快——伍家玉睡不着,坐在一边看。

英子知道他新鲜,边在锅台上炒边道:“这炒茶,火不能大也不能小,炒茶又要手翻个不停,瞪着眼睛看着茶色,要是炒得火候不好,可就不值钱了……”。看着她那么忙碌的身影,他忽然想到李白的一句诗来:农家秋作苦,民女夜舂寒……

几锅茶炒下来,英子用宽大的衫袖擦了把头上的细汗,又重复了从昨天就一直说的同一句话:这山里,什么也没有,难为你了!

“你好长时间没给家里写信,家里人都急死了,所以叫我来看看你”伍家玉翘着二郎腿,坐在边上边喝茶边道。

“没搞到什么钱,回去老头子又要念个不休”英子跪在地上,把一竹筐炒好的茶,用手轻轻往烘笼里捧。

“怎么搞的,不是说,扯茶也能赚钱吗?”

“县城里那个现世的厂,我们好多人做了几个月,他先跟你讲,等茶卖出去,就发工资!后来又讲,厂里钱被人骗了!叫我们等,这一等,就是几个月,有时害得我们连吃饭钱都没有。到现在,还是一个大花瓜,好多人跟我一样,等不及,拿个连章都没的欠条,就走了”

装好茶,英子站起来,拍拍身的衣服道:“人家年年采茶,都搞得到钱回去,就我,要空着手回去——”

英子说着,黑暗中能感到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伍家玉能感受到英子心里的难过:大半年的,天天这么辛苦,还没挣到一分钱,少女纯真的热望被生生地踏灭——更重要的,是让家里人失望了!

英子为伍家玉加了茶水,坐到他对面道:“后来,后来还是哥哥钱进,叫我到私人家扯点秋茶,先落个脚,糊掉嘴巴,多少也还能带两个钱回去”。

伍家玉不知怎么安慰她,只好随口问:“可能搞到好多钱?”

“我在这家才做了一个月还不到,讲好了,每天除吃的住的,给伍毛钱”

伍家玉正要说太少。只听英子在一边盘算道:“要是有了这十五块钱,除掉回去的路费五块,再买斤把糖一块钱,就还能留几块钱给老头子打几斤散酒,也好糊糊老头子的嘴巴,要不呀,他还不认为我在外头耍,要不就是攒私房,那他还不要把家里地皮都骂翻过来!”

英子看看伍家玉有些为自己难过的神情,想了想又道:“另外,一片茶山摘完了,我还能摘点野茶,我、我现在,攒了有大半斤野茶哩!”

看看伍家玉还是不屑,她赶紧又说:“还有、还有,这家就老两口,人好,说好了,等茶扯清烘完了,就把两斤秋茶给我带回去”

伍家玉深深地为英子难过:这么小的年纪,长得这么漂亮,要是生在城里,养在有钱的人家,还不让家人天天捧在手心里!唉,命运——英子看出伍家玉瞧不起这些东西,叹了口气,似自言自语地道:“虽讲城里人不喝这秋茶,但在我们家那里,还是好的”。

伍家玉不想多说这些事,打岔地问道:“钱进可还好?”——他虽不喜欢钱进,但少不得也要问问。

“他在离在二十多里的山上砍树,然后往山下驮,吃住都在山上,一般一二个月才下来一回,你要是能在这里多呆几天,说不准、说不准他这几天就能回来”。

“我急着去报到,要开学了!”伍家玉才不想呆在这连个商店都没有的山里哩!

“他可能搞到钱?大姐在家里,也急着他!”

“他那钱,都是到年底才结,他跟的是森工队做,那是国营大厂,工资是不会少的!”

“你呀,还是快些回去,跟你大姐或我三姐学着做生意,这样赚钱可能要好些,你们要是一时回不了家,就先写封信回去,免得家里人急”伍家玉以大人的口气道。

“信、信我早就瞎沓了几个字,本来只念了三年级,好多字不会写,你帮我看看、改改”说着,从里屋床上的枕头底下,拿出了一张练习本子上的纸,递给伍家玉。

伍家玉把纸移近油灯,举目看了起来,只见上面写道:

爸爸妈妈你们好:

大嫂,弟弟,黄毛子,你们也好吧。家里一切都好吧。

我在外头一切都好,你们不要挂念。就是厂里工资还没拿到,我现在一个私人家扯秋茶,等扯完了,一天都不当误,就回来。

这么些日子了,不能给家里做饭洗衣,在外也没搞到好些钱。让你们担心了。

爸爸你要保重身体,身体最重要,家里家外都只望着你!爸爸你要少喝酒,喝多了,也别骂妈妈,妈妈头脑不清楚,什么东西转身就忘了,你就是把她打死了,她也不记得。你要骂,就骂我们这没本事的儿女吧。你多少回喝醉后,吐得一身都是,是妈妈一点点地给你擦洗,那回你在外头喝多了,把头都撞破了,一身血的躺在地上,妈妈以为你不行了,她是那么伤心地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哭得把手指在地上都抓破了!

爸爸你要是喝多了,就是要骂她,也千万别把她往外头撵,多少回你把她撵到外头,不管晚上好黑,好冷,路好难走,她虽不记得自己的号,一身滚得泥巴糊碌的,还总要找到家,在窗户那喊我们开门。

现在我不在家,弟弟又困死性觉,哪个给她开门哩。你就看她也是可怜一生,就可怜她一下吧。我晓得,这都是我们做儿女的不争气,让你二老操心操的。好在我们都长大了,只要我不偷懒,总能搞到钱的。弟弟钱义,你也不小了,不要带爸爸妈妈淘气,你要专心念书,以后不要象我们一样种田。好,就讲这么多了。

女儿:钱平英敬上

此致

敬礼

伍家玉手捧着信,眼眶有些润湿:多好的女儿,怎么就生在一个那么坏的老头子家?造物弄人呀!

想劝一下英子,叫她不要愚孝,但想起疏不间亲的话,还是硬憋了回去。只是道:“你家老头子怎么会这样,看着不还好吗!”

英子嗯了一声,用蚊子一般的声音道:“在外头,他跟哪个都华得来,在家里,有时,有时跟五殿阎王一号的”。

伍家玉无奈,只好拿过英子递过来的小铅笔头子,把信中间几个错字改了,二人说些家里事,小时候的趣话,等着天亮。英子边说边用油炒了一碗饭,强拉着让本无食欲的伍家玉吃了“一会我送你到区上去坐车!正好把这信发出去!”

天色微明,二人踏上山路,山路崎岖,一路上,树色深重、草意退衰,风清寒露纯鲜:二人小时候,也在一块过过家家,为输赢一根黄花菜的小棍子争吵,还互相仔细地研究过对方的身体……现在,身份的差距,二人如同都穿上了厚厚的棉衣,再也不能贴切——童年的纯情,再怎么留恋,也回不去了……

“一天就这班车!”伍家玉和英子在公路上等。

伍家玉好心地道:“我听讲,我二姐那里,也要人扯茶,以后,要扯茶,你就到她那里去,不必跑这么远”。

英子感激地点了点头。车要来了,英子把随身的一个小布包塞给他:“这是我攒的一点野茶,你带着路上喝!”

伍家玉还没有喝茶的习惯,他忙推还:“我不喝茶,你留着带回家吧!”英子用力地把布包再直接塞进他的挎包里:“你大老远的跑来看我,我、我没一样东西招待,你、你就把这接了,我、我心里也好过点”。说着,竟泪水汪汪的。

伍家玉听说,只好由她放了!随口问:“你可有什么要我帮助的?”英子摇摇头,抿紧了嘴、有些迟疑——看出她有话没说出!

伍家玉再问:“有什么你就讲,只要我能做到都行!”

英子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你、你要是有,借、借我两块钱!”

伍家玉听明白了,就这事,自己有钱,立马拿出一张五块的递给她!

她摇摇头,憋红着脸:“只要二块,我、我买包纸,等拿了工钱,我回去就还给你家里”——拉了几个来回,伍家玉只好摸出一张两块的给她——真为女人心酸!

他坐上车,看着站在路边瘦弱的身子,不禁泪如泉涌:多么不容易的乡下女子,中国的男人,怎么要让一个弱女子,跑这么远,这样奔波受苦,!人生地不熟的,她们心上应该是多么恐惧和难过……

他又一次想:安得我有许多钱,大庇天下女子俱欢颜……忽然,他想起了宁溪的文红和文绢来:我装什么高尚,我对女人不也是一丢了事!——虽不喜欢文绢,想来她、她一定也是同样的弱骨柔情,我、我,等我定了下来,我就写信告诉她地址,到底会怎么样,听天由命,要倒霉,也是我自己找的……

一辆身多脱漆、窗少玻璃的老式红头客车,怀着为四化随时壮烈牺牲的勇猛,一路吭哧着老气,剥开了重重崇山峻岭,在快要散架的当头,突然车身一轻,冲上了一座大桥,过一条深蓝的大河——一一个象核桃仁一样窝鳖在山里的小县城,终于默默地展现在了伍家玉的眼前。

时已近傍晚,伍家玉一泡尿早憋急了。

冲下车,没寻见厕所,瞅个可能无人的拐角,哗啦啦地先给解决了——不抬头、态度坚决!

无尿一身轻!

今天是拿不到调令的了,得先找个地方住下来。

沿路往城里走,顺便也看看这个县城:夕阳已下,路灯未亮,四周山影渐渐合拢。

一溜溜漆黑瓦、灰白墙的平房,间或地抬着几栋二、三层的楼房——象在默默地行棺!

路上稀疏行人,各侧身快速地溜窜在路角边沿——神色诡秘怪异,晃晃就不见了。

这山里的秋天,应该比山外早不少,马路上,黄色的梧桐叶、身如死灰般地贴地飘滚,一咎咎的松柏落枝,象一咎咎掉落的黄发,陷在路边的污水沟中,早断了翻身的欲望……

县城中心——估计是中心吧,一个用水泥修成的荷花池,冰冷!里面挤满了举着残肢断臂的荷叶,干张着豁嘴破唇,发不出绝望的呼救。眼睛略过荷池,向西望去,一排枯黑的垂柳那边,是一座可能是本县最高的建筑——四层楼房。

细看:径川政府招待所——中间嵌着一个大大的灰五星!象巴了只老鳖的标本……

不急着去住……再往前走几十步,一个小菜市场,竟然没一个人。商店都半掩半闭的,只有几家门前摆着成捆粗俗的黄色大表纸、鞭炮和红白蜡烛的小店,还有人在急急地买东西,生意较火——伍家玉觉得奇怪:这不年不节的,难道、难道这全城、家家都死了人?……逛去再逛回来,也就一泡尿的功夫。

这县城,按他家乡的糙话:屁眼大!

但伍家玉并不太失望:县城大小,与我何干!反正又不可能分在县城!

索然无趣,花五块钱,住了县政府招待所中最便宜的一个四人房间。

把包往床上一丢,到外面喝一杯!

三杯下肚,他有了想说话的欲望。

问老板:“这县城,人怎么这么稀少?”

老板看了他一眼:“听你口音,是江北人吧!城里人,都到水西那边去了”。

“水西?”伍家玉不解。老板道:“你来的路上,可经过一条江、江上还有一座大桥?”。

伍家玉点点头。“那条江叫青弋江,水西就是那江的西边,那里有个水西庙,今天做大****,城里多数人都去看热闹或供佛去了”。

原来是这样!

伍家玉对佛呀道的,越来越没多大兴趣。但老板还是饶有兴趣地道:“你吃好了,也过去看看,机会难得!”

伍家玉不紧不慢地道:“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上香、拜佛、烧纸上供的”。

老板道:“这回可不一样,这回是庙里在挖地基时,从地底下挖出了个大鸟(**)和尚!”

“什么和尚?”伍家玉耳朵虽尖,但也怕自己听错了——正要厌恶这话粗!

老板一本正经的地道:“你江北人不知道,在我们这里,早就传说,地下藏着个大鸟和尚,众人找了好多年,一直也没找到。可能是那和尚看世间已经太平,自己要出来了,前几天动土修庙,不想终于遇着、给请了出来”。

“那和尚有什么用?不过也只是泥巴做的菩萨像罢了”伍家玉还是不屑地喝着。

老板看他不信,索性放下手中事不做,特地来说:“这个和尚和别的佛像不一样,这和尚全身光着,是玉石做的,一根大鸟,比手臂还粗,有一尺多长,直挺挺地冲着人,好威风!”。

“真的?假的?有什么用?”伍家玉听他说得真切,也有些好奇。

“用处大了,信不信由你,不能怀孕的妇女,只要抱一抱这和尚,亲亲这大鸟,就可能怀上。还要男得男要女得女!现在人,计划生育越来越紧,都想生个双胞胎或多胞胎,去拜的人可多了”。

“见它妈的鬼”伍家玉心里暗笑:“和尚本来就是戒色戒淫的,怎么可能还帮你干这种鸟事!愚民僦愚同吧,也不能愚得这么离谱吧”

伍家玉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天女散花般的大喷嚏,差点没把自己呛着。

吃好喝足,摇头会帐出门,把剩下的半瓶酒使劲地揣在牛仔裤的荷包里,象别了颗手榴弹!

天已擦黑,路上更加冷清。

酒精撺掇着他不想回去睡觉,脚步不由跟着几个手拿香纸蜡烛的妇人前行。

不一时,来到那条江边,走到桥上,扶拦望望下面的江水,深遂黝黑!桥上人影绰绰,各小声耳语,犹如鬼魅——这让他突然想起了奈何桥!下面就是忘川河!

一阵冷风迎面吹来,他虽有酒精护体,也还不由生生地打了个冷战!

硬着头皮,随着人流前行,过桥往南拐一弯,不数百米,果见一堵接天大山的半山腰上,灯火通明,人头攒动!

“水西寺?”伍家玉心下肯定!

但再一望,吃了一惊:和寺并排不远处,一个象烟囱一般的建筑,在半山间、直插云霄!在灯光的的映射下,如同一只惨白色的巨手,诡异突兀,让人心悸!

“那是什么?”在疑似孟婆开的一个路边木屋店,伍家玉买了包花生米,惊异地问!——一向不怕鬼的他,这回着实有些惊悚!

店主道:“那不就是纪念碑嘛,这你都不晓得!”

“什么纪念碑?”伍家玉懵头懵脑地再问。

“皖南事变纪念碑呀,全国人民都知道”。

伍家玉如梦方醒,以前在课本上就学过,只是不知道这纪念碑就在径川!

看着那么高的碑,伍家玉一时不禁崇敬起来!

店主看他惊奇,得意地道:“你晚上看不清,要看白天来,那上头大着哩,死的人多,还有许多小碑,小坟墓,满山都是!”

伍家玉听他得意,惯于叛逆的他,想揶一下店主,便随口便道:“都是中国人打中国人,有什么好纪念的!”

店主听了,愠怒:“你这人,看着也还是有文化的人,怎么这么不孝,革命先烈浴血奋战,拚了性命为我们打江山,你不承情,还讲风凉话!”

伍家玉觉得此等人不可理喻,边走边嘟噜着:“浴血奋战出来的东西,也不一定就是好东西……

”不过想想,这纪念碑和庙宇并排在一块,也很有趣:一边是打战打死的亡魂,一边是为死人超度的庙宇,地址选得好!——直接上天堂或下地狱,省了许多车马费用……

挤到山寺前,只见山寺逶山而建,夜晚正看不出有多大,根据隐约山林间的飞檐翘角来估计——不管怎样,比那齐云山的道观,肯定不知要大多少倍!

眼球立即被寺院前广场上的人群吸引了过去:气灯兼小太阳灯的光线下,密集如飞蛾蚊虫一般多的人、大多是女人——有长有幼,有贫有富,有卑贱有高贵的穿着!

但见众女人,嘻嘻哈哈、你掏我打的地排着队,都往一块黄布遮着的地方行进!

伍家玉心想:那里面肯定就是什么大鸟和尚,我也进去看个新鲜!

但要跟着妇女排队,不太好意思也太烦。便边吃着花生米,用他从小就练成的偷瓜摸鱼的本事,瞅着边上一个秃头和尚卖眼,便从边上滑过去!

溜进了黄布的后面,一看:一尊高约二三米,通体精光的和尚,立在一个晶莹剔透的石座之上,那根大鸟,果然挺起有一尺多长,粗如小臂,被和尚一只手握着,如人撒尿的形状,腰间别一斧头,既憨又蛮!

只见众女子走到面前,先是长跪三拜,然后各在下上香,捐款,再踏上专门预备的台阶,走近和尚,扑身一抱,再在众人的呼笑中,有的用单手摸捏,也有用双手捏,更有的用嘴来亲那和尚底下的大鸟……

伍家玉看得惊奇:世间还真有这样的怪事!这不是公开的淫奸众生么!还奸得让人觉得快活,山里人,真是一帮愚民呀——

忽然自己笑着想:求这石菩萨,还不如求我,我能叫你们一个个——只是,那个太土,那个太丑,那个太老……正意淫着,忽然眼前一亮,一个卷发素裙的中高个女子,鹤立鸡群,光亮显眼地出现在眼前!

伍家玉醉眼迷离,观之恍若玉女!

把眼直勾勾地盯着她。也是天缘凑巧,光亮妇人下跪时,突然有一股山风,叼起了她裙摆一角,露出了里面一袭红色内裤。

伍家玉贼眼一遇这红色、心中一热!正要瞪大眼睛看个真切,忽有一僧来到面前,施礼道:“施主要是没事,请到外面”——虽眼露恨意,说话还算客气!

伍家玉虽不信佛,但对有信仰的人,还是从心里敬重,便用手指着那像,恭敬地问和尚:“怎么会有这样的菩萨,从来没听讲过。这、这菩萨叫、叫什么名字?”

和尚瞪了他一眼,厌烦地道:“不懂别乱说,要下地狱的,这里都是女施主,你快到外头去!”

伍家玉酒意正浓,看他厌烦自己,大声道:“你、你们怎么会搞个这东西,不是骗人的吧?”

这话让那正在拜和尚的不少人,都转过眼光来。

从众人的眼光中,伍家玉可以感受到众人对自己的卑夷和愤怒!

偷眼看那光亮女人,只有她笑意盈盈地和自己对了一眼!伍家玉心中一颤:“莫不是她对我有意?”但又想:“别自作多情,她虽光鲜,但也掩不住三十开外的年龄,一定有家有室,还一准是富贵人家的妇人,才会这么时髦……”

果然,只见里面走出来一个身披袈裟的老和尚来,笑笑地向光亮女招呼,二人显然极熟,不行佛礼只握手,好大的一阵热摇!看得伍家玉心中羡慕不已!

那光亮女和身边的一个同伴说了声什么,便由袈裟和尚引着,款款进到里面去了——伍家玉胃里泛出一口酸水,在心里暗骂:“这些秃驴,也都一个个贪财好色、嫌贫爱富……

面前的和尚看他不理自己,还在发呆,厉声喝道:“快走,快走,不要乱看了!”

有人有老和尚相请,自己看看就被驱,他甚觉无趣,初来乍到,也不想惹事生非,吐了口吐沫,转身佯佯地就往外走,边走心里边心里骂:对光鲜的女人就那么好,狗眼看人低!传说和尚庙里,都有专门供人淫乐的暗道机关,依刚才的样子看来,可能还真是有的……

一路往回走,脚步虚浮,每打个踢绊,碰着个枝条,总要把和尚骂一遍——这水西寺里的和尚、包括无辜的佛祖,被他骂了何止百遍!

还不解气,回到房间,掏出还剩下的半瓶酒就着花生米、和包里的一些饼干,便又喝了起来。

正越喝越唠叨鬼话,忽然门开了,又进来两个人:一个阔面中年白胖子,搀扶着一个矮瘦鹰眼老者!

中年白胖者为老者寻一张和伍家玉对面靠窗的床,便也来住。

矮瘦老者神采奕奕,不知何事显得非常激动,他把掖下一个大本子小心地放到床上,看到伍家玉在喝酒,便问道:“你是哪里的?”

伍家玉客气地说了,反问:“你们是”——胖子道:“我是政协的,这位老先生是,黄埔同学会的,十七期,曾是少将师长”。

伍家玉素来暗爱黄埔,听说眼前这个矮老头就是黄埔的,且还是少将师长,立即恭敬地道:“哎呀,你、你们怎么也住这样的房间!”

老者豪爽地道:“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黄埔精神,就是官兵平等,不怕牺牲,不怕吃苦”。

伍家玉说出自己实心话:“我最佩服黄埔的将领了!”

老者听说,忙把大本了递过来:“你也看看,这上面,都是我们黄埔同学会的同学!个个身经百战!”

伍家玉接过,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来翻那大本子——原来是一本印刷的相册:从孙中山蒋介石等等都有。一一翻过,不住地点头,边翻看边虔诚地问道:“我就是不明白,黄埔将军,个个有知识不说,还有许多留学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你们那么多人,那么好的武器,怎么还让共产给打败了,不知老先生可能教教我!”

老者略一愣,迅即仰着道:“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蒋介石独裁专治,搞得民不聊生,部队上的兵都是拉壮丁拉来的,刚学会打枪就上战场……

”伍家玉早在书上听惯了这一套,对他这样的说辞不禁有些失望——他希望听到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便又略辩道:“说蒋介石独裁,我怎么看也还允许人提反对意见,比如鲁迅,比如张学良,李宗仁!”老者看他顶撞自己,有些生气地道:“那些人、那些人,最后、最后还不都被蒋介石关的关,逼的逼……”

伍家玉从一些报刊杂志或书藉中,半是叛逆半是想像地总认为蒋介石不错,现在听到老者骂自己的校长,大出自己的意料!

不过,他又想:“老头是当事人,也许他更有道理!”

伍家玉酒兴正浓,他真想借这个机会,让自己心中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有个释然。于是便下决心地要厚着脸皮再次请教!

为了戳着老者的痛处,以便于让他说出真话、或者是说让他说出自己愿意听到的话,他怀着目的地引导老者:“象你们这样的人,在五八年,可挨过饿;在特殊时期中,可让人批斗过……”

老者见他喋喋不休,一改刚才的得意和兴奋,不禁动怒,对边上胖子道:“这年轻人,酒喝多了!走,我们走,换一个房间,一屋子酒气”。

说着,夹起大本子,在胖子护送下,恨恨离开!

伍家玉瞪大眼,愣了半晌:真是热脸贴到了冷屁股上!

不禁在后面大骂:“怪不得会当俘虏,这么没思想,明摆的问题都想不清,还是少将师长!不过是狗熊一个”。

接着又骂:老子在屁大的功夫里,就让那开小店的孟婆、山头上秃驴,还有这老不死的,连损了三顿!这个鬼县,是人呆的地方么……骂了一会,自觉无奈又无趣,关上灯,不洗,往床上一倒,呼呼睡去。

朦胧中,忽然房间门被打开,灯光跟刀一地扎眼!

伍家玉奋力睁开眼睛,吓得几乎惊叫:那离去的白面胖子、老者,水西寺的和尚,和尚手拖着露股亮妇,开小店的,还有不认识、但显然是一伙的许多人,都拿着长枪短刀,凶狠地站到了自己面前!

这还不算,那走廊上,隐约便是那烟囱似的纪念碑,也立在那里,好象大家都受它的指派!

“怎么这东西也能移动,还能指挥人?”伍家玉感到恐惧极了!

其中白面中年人手握一笔和一本本子,象是要记自己说的每一句话!

只听众人同声质问:“你说,你可是反革命!可是特务!可是流氓!”

伍家玉从床上坐起来,心惊胆战地回答:“我不、不是,我是来、来教书的!”

那和尚首:“胡说,你偷看女人屁股,当我们不晓得!”

小店老板指着桌子上未吃完的花生米道:“你偷了我花生米,你看桌子上还有剩下的!”。

那老者道:“你拉拢我喝酒,想腐蚀破坏统一战线……”

伍家玉有口莫辩,心想:“原来和尚,女人,都是他们一伙的呀,这些人,本来也都可能是善良的山民,怎么会这么无中生有,还都说得跟真的一样”

再看那在走廊中高耸的石碑,竟在微笑点头。胖子一一记下,合上本子,把手一挥道:“现在,我们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要么被开除公职,抓到起来审问,要么,嘿嘿,你就把下面的蛋让我给割了!加入我们的队伍,二者你选一个”。

伍家玉一听,心想:“难道这里也是软蛋国?那软蛋国不是梦里的事么!”

“快选、快选”众人鼓噪。

伍家玉急慌慌地道:“我、我选,我加入你们,但不、不割,行不行,我、我没做坏事,他们讲的都是假话”伍家玉急得语无伦次。

众人听他这样说,那容他辩解,一齐哄上来把他按倒在床,就来割蛋!

伍家玉一急,醒了!下面的鸟硬得差点把裤子顶破——原来是一泡尿憋急了的梦……

跑起来上厕所,在抖尿的时候想:世上虽无软蛋国,人间恐怕真有逻辑混乱的混蛋国呀……我近来怎么老是作恶梦!看来是神经系统可能是出了一些问题,我得平心静气,不多作杞人忧天之想才是……

第二天,等快要下班时,伍家玉才挪到教育局门前:一个屁眼大的门,还挤着文化局、宗教事务局等等好几块漆驳拐豁的木牌——白底黑字——白似将烂死鱼,黑如出土棺木……

经人指点,登一座无扶拦的木楼梯,上二层多洞隙的腐板楼,一间间屁眼大的小房间上,都挂了个小屁眼大的门牌!

进入最北头的人事股,这间是个稍大些的屁眼,伍家玉探头向里一望,吃惊:一张秀脸,象屁眼里开出了一朵花!

——一烫发,白净细腻的瓜子脸上,一双大眼睛,正望着自己!——眼熟,疑似昨晚那妇人,但不敢太肯定!

但他知道,就是昨晚的妇人,自己也不能多说,只能先看她的动静。

正迟疑间,只听那妇人问道:“你找谁?”

声音圆润,落落大方——似乎是这里的头!

伍家玉赶忙掏出派遣证递过去,她笑笑接过,从抽屉里翻出一张调令递给伍家玉:“你是最后一个来报到的了,你、你是昨天就到了?”

不知这话是怪自己还是找话说,伍家玉听这声音,先酥了三分:这丹唇启出的一团和气,温得让人发晕,有一种罩人的气场!

伍家玉接过调令,赶紧回答:“是昨天就来的,你们下班了,我就住了一晚”

说着,用眼扫了一眼调令:琴溪河中学!

还没来得及细想,妇人和蔼可亲地问:“对我们这县城有什么印象?

”还、还好,就是小了点”伍家玉半真半假地回答。

“小是小些,但还整齐”妇人把手指敲敲桌子:“我们这县,历史可久远了”

伍家玉心里在盘算着这琴溪河中学在什么地方,假装认真地听着,知道这些当官的,都有爱演说的瘾,果然只听她接着道:“我们这县,是‘江左名都,汉家旧县’,有宣纸,有甬溪火青茶叶,有云岭,有桃花潭——”

伍家玉一听到桃花潭三个字,插问:“可、可是李白写诗的桃花潭?”

“对,对,看来你文学知识还不错”妇人点头称赞。

妇人还欲说话,伍家玉对着调令,把最关心的事提出来:“这、这中学在什么地方?”

妇人看出了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失落,笑道:“离县城路不远,坐直接到琴溪河的公交!二毛五”。

伍家玉不知这学校是好是差,且先谢了:“那,那我先到车站去了,您忙吧”转身往外走!

妇人追出来道:“在街边上那小三角公园那坐,不在车站,是公交车,半小时一班”。

说着,引领他下楼来,到了门口,往北指了指:“你带上东西,就坐在那凳子上等!”伍家玉木然地谢了。走了几步,回头看看她还在望着,眼光对撞,她大方地点点头!

伍家玉有些尴尬!赶紧直接往汽车站走去——得取行李,行李,主要是一箱子书、几件衣服和一床被子。早依派遣证发到这里来了!“我太浪荡了,看到漂亮的女人就想!这么大的女人也想,色!”边走边想……

“屁大的地方,还搞公交车,让老子拖着这么重的东西,多跑冤枉路!”等车的时候,伍家玉心里怨恨、讥笑!

“不过,琴溪河,名字不错!应该是有许多溪流、河流,还都跟琴声一样地优美”

回味着光亮妇人的话,幻想着心目中的江南,心情慢慢地平缓了许多。

车站上,说说笑笑地来了一高一矮两个年轻人,各人嘴上叼着根过滤嘴烟,满面通红,一身酒气,显然是喝了不少!

高个,跟竹杆似的,约有一米八,暗青西服敞开、钭吊在膀头上,头尖得跟老鼠头似的;

另一个相反,再矮几寸,就是个侏儒!但长了个大脑袋,上面宽大下面突尖,一双吓人的大眼睛,象眼镜猴一般。穿着一身米黄色的卡西装,红色的领带胸前一晃一晃地甩得老高。

看见伍家玉带被拖箱子的,各把眼瞟了两眼,欲问又止!

二人酒兴正浓,尽情吹起来:“还是你们税务好,虽讲工资不高,但走到哪里都有人请”。

高个子道:“还是你们宣纸厂好,工资高不说,奖金还多,我们,象我们这刚进所的,吃点喝点抽点,有什么用,要想搞到真金白银,就得当官……”伍家玉在一旁听着他们的自我矫情,既自卑又瞧不起他们:庸俗、市侩!——离他们远点!

车子向东——随一条坑坑洼洼的沙石公路,在茅草丛中穿行!

车屁股后,尘土飞扬!灰尘扑进窗内,一次次地和他全身拥抱——热烈地欢迎!

山头渐次矮了下来,满眼是长着瘦小马尾松的山头,有的山头,还裸露着青色碎石和黄色泥土,一点江南的意味也没有,让喜欢青山绿水的伍家玉越行越失望。

颠簸了约半个钟头,车上只剩下自己和另两个西装了,那西装在一个叫老油坊的站下来,临下车时,又还不忘对伍家玉瞟了两眼,让伍家玉觉得很不对劲!

他把冷漠高傲挂在脸上,尽量连眼角都不瞟他们!

又行二三公里,车子掉头停在一家供销社门前的土场子上——终点站!

拎着一床被和箱子,艰难地走下车来,举目四望,只有三五座公家平房,还都灰不溜秋的,几十间农家的土坯房屋散落在公路两旁,房前屋后,东倒西歪着一些茅厕或猪圈……比自己家的小街更小!

街上:一个小水果摊上,摆着几只烂苹果,一只黑八哥在专心地叮啄着——没人赶!

一家卖肉的案子上,晾着一块粘满了灰尘的猪肉,肥硕的绿豆苍蝇在对着它轮番攻击——没人管!

一只母鸡带着一窝小鸡,在路边的草丛中打着零食;一只单身的老母猪,拖着瘪晾晾的肚子,把路边一块湿地拱得跟烂泥滩似的……

“这哪里是什么街道。就是农村土老帽!”伍家玉心凉了半截“中学在哪里?

”四望没有!他放下东西,跑到供销社里,问了个人,才知道,坐过头了:中学就在刚才西装下车的地方!

“妈的,明知老子是来中学的,****的也不说一声,害得老子还要坐车往回跑”!——遇到这样破烂不堪的地方,还能有什么好心情!

一身臭汗地找到目标,笨蛋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学校?”

满目一片沙石裸露黄土坡上:几排低矮的平房,低头塌腰地散搭着!象山间几排放死人棺材的厝柩!——这里没有围墙,四处散开。中间一条碎石、断砖填出的土路,阳光下,象一条抽了恶筋的大腿——凹凸不平!

这、这样的东西、能说是校园?

只能说是、是乱坟岗!

这乱坟岗,总共有一株半光溜溜小松树,那半株其实就是一根长点的树桩!树身早被人手磨得光滑哧溜……

整个校区,象是个被剥光了扔到山头上的一个皮包骨头的老人!

“什么溪、什么河、还带琴的,这是造物主扔下的一块垃圾!

”伍家玉胸中惊得伤心:“加上围墙,这儿就是牢改!学生绝对没地方玩,更跑不丢”。

呆立良久,眼光扫到东边的一个山坡上,心情略好些:那山坡上簇拥数十株枝繁叶茂的大树!里面隐约着几间房屋。

一问,人道是校长家!

放下东西,去找自己这的顶头上司!

山坡高,一条呈之字形的小路,窄且陡,沿小路用力往上窜爬!

猛一抬头:两条大肥腿、张得大大的正对着自己!——要是自己再不抬头,准会一头钻进去!

伍家玉收住脚步,一眼就扫到了一件破旧的绿色百褶裙盖着的、大腿裆部的那条三角裤,好象是黑色的!

天热,那裆中的三角裤被她挤到了一边,露出一撮圆纠纠的黑毛来!一个中年妇人正捧着碗、坐在小板凳上专心致志吃饭,没想到这个时候会有人来,她赶紧把两腿一夹,警惕、怀疑地望着伍家玉!

伍家玉心里暗骂:“老子这是着了什么桃花运还是****运,一来到这个鸟县,昨天看到了女人屁股,今天又看到了女人的裤裆!”

定下神来,强装镇静地说明来意,妇人把伍家玉带进屋里,一看,在车上碰到的两个西装都在陪着一个中老年虎胖男人在喝酒。边上两个十二三的女孩子在吃饭。象中学生,虽胖乎乎的倒也清秀,都望着自己笑!

“来,来,喝一杯”虎胖男人是校长,热情地招呼。

伍家玉忙摆手“吃过了,吃过了”。

高个子笑:“我猜你是到中学来的,可不敢肯定,所以没跟你说在哪下车”。矮个子显然喝多了道:“看、看你一脸瞧不起人的、的样子,我几次想讲,可、可都没讲、讲出口”……

忍着一肚子的失望,打扫房间,铺床,跑到几里外的琴溪河街上,买生活用品——就算是把自己先交到这荒山秃岭中了。什么江南梦,什么清静逍遥,全都被这荒山给打碎了……

几天都没睡觉,眯一会就醒了过来!一半和寝室有关!

寝室,是在东西向的一座筒子平房里,大家称‘屁眼筒子’。

一进去,跟黑摸一样,刚开始,能经常摸错房间。住着约七八个老师,余下的是生化实验室和油印室,总务仓库……

这寝室,最大的一个特点,便是两头受气:一个公共厕所,离‘屁眼筒子’一百二十余步,运气不好,能天天闻到顺风而下的臭气大军。这些沤过的大粪,象是经过沤肥大学训练出来的一般,一波一波地、从早到晚不知疲倦地攻击着人的嗅觉系统!

窗户外,是一片开荒的土菜园,各老师划了一块,自己种菜!地免费,学校里更多的是免费的大粪,一开窗户,小尿的骚气,大粪的臭气,随着老师们粪瓢辛勤地在粪桶里上下搅动,徐徐送来,浸人心脾……人要是植物,倒是可以省去不少粮食,能吸取足够的营养!

‘采菊东篱下’——这里,是采石山头上,悠然见厕所;

‘只恐夜深花睡去’——只求夜深粪睡去,我好吐气开个窗……笨蛋王恨天怨地……

得为五斗米折腰——不几天,和这屁眼筒子里的人都混熟了。

屁眼筒子里,伍家玉的东隔壁,一个文静的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小伙子,说话娘娘腔,慢条斯理的,他话少,但只要轮到他说,边上所有的人都先暗急了起来!

西隔壁,是一个一到星期六,就急忙回乡下家里的一个中年大胖子,这胖子,身高不过一米七,据他自己说最轻的时候是一百八,最重的时候多重不知道,乡下没那么大的称!绰号‘军长’,教物理,教导主任,好下棋,中饭、晚饭——只要有个放屁的空闲,他一定会端着碗,边吃边杀!

他的棋,开头永远一样,不管你开头怎么走,他都先把所有的大子,全移到小兵后、一字排开:领导亲临前线,看你们这些小卒还不卖命!

对门的,是一个壮实的代课老师,年轻有活力,叫吴伟苗。一个写得一手好字的小个子,专管杂务刻印一类,人称根号2……

最让人注目的,当然是屁眼筒子最西边的一间房里,住着个中专生——女性——年轻,身材修长,肤色虽较黑,但有一双迷离的眼,要打分,八十应该行!关键是,还未婚!甚至没听说过有对象。

不过,伍家玉和隔壁的娘娘腔都有自知之明:这些女人,不是自己的目标!——谁会看得起一个教师!一个家在农村的教师!但,这只是理智上的分析——谁的心里、没有僭越和虚望……

山夜漫长,十二点那个坡最难爬过!

腕上的中山表好象停止了呼吸!

孬孬地躺在床上,象躺在荒山顶上的一具无主棺材里的感觉——凄凉生冷。

夜色加深,窗外的鸣虫越叫越欢,内心的寂寞越来越重: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可轻轻一个环境,就能彻底打碎了一切美好的幻想,自己,原来是这样的虚伪,是这样的没有自知之明……

没有工作的激动,没有以前多少回想过的自守——寂寞,空洞洞的失望:一个人,怎么可能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一辈子!

那日思夜想的江南,不是这样的……那、那桃花潭,肯定也好不到哪去,李白那老东西,千里迢迢地跑到这穷山里来,一定是酒瘾发了,来蒙酒喝的……心里,一地失望的碎石……

这边荒山头上有人无法入睡。那边县城中的光亮女,虽在富贵乡中,夜半里,两个大大的黑眼,也在吊望着漆黑一团的天花板。

你道她是何许人也。书中暗表,此人姓沈,名月芝。时年已近四十,一来因她天生丽质,二来因未曾生育,再加上她本来就心性水灵、巧会梳妆打扮,故而显得年轻不过三十的模样。

她本是个上海下放来的知青,这样的玉人儿,哪真的吃得山乡的穷苦!

憋不住,一挺身,嫁了个县里的老领导——拚着用身体换了个教书的机会!

朝里有人好做官,不多年就她就握住教育局里的人事大印……

她人缘好又活泼乖巧,更兼阿拉是上海人——所以她虽在领导岗位上,还常穿裙烫发的,却并不让人嚼舌!

本想曲线救国,觊个机会调回上海,不想这一当官,有瘾——觉得这里也不错,何况下面一步步的,还会有副局长、局长的交椅……

就想在此安家乐业!只是错过了生育的好年龄:以前偷偷吃药避孕,现在想有一个,老头那东西又不中用了。

大医院的名药,民间的偏方,用了不少,肚子还跟瘪皂角一样!

这回听说县里出了个大鸟和尚,她虽不信那邪传,却也稀奇!

那天受同伴一邀,就去看看玩!

本想逛逛热闹就走,不想被同伴怂恿着、自己半推半就地便也就夹在人群中去拜大鸟。

径川虽小,却也百官俱全——股长多的是,上个香,本不必隐瞒,但她也不想让太多的人看见——想好了快上快下!

因为这教育局和宗教局同在一块,那水西寺的方丈,也是县里政协委员,常常开会都在一块,自己何尝不认得!

不想怕鬼遇鬼,信佛见佛,还真被方丈瞧见,带到知客室,二人少不得摆茶闲话。

那方丈法号容海,陕西法门寺附近人氏,六七十左右,经历颇丰,和这沈股长多有面缘。一个小县城,又都在差不多的级别上,各人经历如何瞒得。二人心知肚明,只不说破。

沈股长道:“还真挺热闹的,我就是喜欢凑热闹”。

海容方丈道:“我在外游历多年,这样的事也还是头一回听闻。虽野史杂书上有记载,毕竟不如亲眼所见来得真切”。

沈股长道:“这也太稀奇了些,不知可真有什么作用”。

方丈道:“自古以来,佛讲的就是信心,信则有,不信则无。何况这事,佛家经书不载,只是师徒口耳相授,密不外传,以喇嘛教得其真传,我等禅宗一脉,受达摩亲传,本不搞这些歪门邪道,只是现在改革开放,百花齐放”——

沈股长插话道:“也不瞒方丈,我以前老是想独身、或者出家作尼姑,免得在大山里吃苦受罪,现在,我是独身不成,嫁又嫁了个糟老头子,一头都不讨好,也想生个自己的孩子,可年岁不饶人,怕是没指望了”——

方丈道:“你还年轻,生育不是问题,恕老朽直言,你家老板年龄是大了些。我这庙里,也有些自制的中药和符咒,你要是信,我改日送你一些”。

沈股长笑道:“这倒是好,就麻烦你了”。

方丈又道:“不过,都是传言,不知可有多少实效,若是不灵,你莫怪我!”

沈股长道:“我又不傻,怎么会真信这些草药符咒,不过没坏处就试试罢了,也好堵住老头子的嘴。他自己不行,还什么事都怪到女人身上”——言罢,有些悲戚:“不过,不过,也有可能是、是我不行了”。

方丈是个久历世事的人,对各种人事洞若观火。

见股长颇为心焦,便用语言撩她道:“佛门法术无边,只要依法认真修练,便真的能让铁树开花、朽木逢春!何况股长你——还青春正盛”

沈股长听了这话,半信半疑,但还是提起了兴趣地问:“真的?你有这样的法力?”

容海捋须道:“我对喇嘛教也颇有研究,你这事,有个法子,成功率在百分九十九之上!就不知你愿不愿意!”

“什么好法子,你就直说!别拐弯抹角地,真人面前别装神弄鬼!”方丈嗫嚅半天,说出一个法术来,羞得股长面红耳赤,正不知是何妖术,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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