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家玉喊住文绢、装着漫不经心地道:哦、对了,代我向你姐问好!
文绢钭瞪了伍家玉一眼:不准给她写信!
伍家玉感觉到她眼中有毒——慌忙向她挥手道别!心里暗惊:这么小的女子,就这么厉害。你。你还是快点走吧……
回家——回家等分配——赶快走、免得夜长梦多!
夏日的石臼凹,杂树起哄般地啸聚在一块!
它们勾肩搭背地牵扯拉扶,可不是感情深好!这些高矮胖瘦不同、衣着想法各异的老树新藤,如同一帮杂牌军一样:扎堆只为壮胆,互助单为谋生!
门前那颗粗壮的老柿树,象个胖大的总司令,满身绑满了钞票和慰问品,
一旁毕直站立的乌臼,象个随时听命的副官……在它俩的谋划率领下,众泼皮们疯狂地抵御着这夏日阳光的侵袭!
林中:枫树平端着三齿叉洋,皮树紧握着圆铧锹,苦楝树挥舞着大锅铲子,门前塘里的荷叶、蹲在水里举着锅盖……
松树找不到顺手的家什,不知把把奶奶的打衣针满把抓在手中发恨……
更有一帮皮粗肉厚、性格偏执古怪的老刺槐,拖着一群眼里直冒轻烟愣气的小槐秧子,个个浑身上下都插满了小刀,一副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随时准备耍横撒泼的架势……
柳树、桃树,桑果树……虽身弱胆懦,但也都披头散发、裙底抽风地在上面摇旗助威、在下面嘘寒问暖地慰问着这帮泼皮无赖!
林荫暗处,蝉声此起彼伏地呐喊鼓噪;草丛中刁钻的壳虫、狡猾的老蛙,它们见多识广,安闲地裸睡其间,准备好了彻夜巡更……它们人多势众,招法诡异下烂——硬是把一天火辣辣的阳光大军,几乎悉数地挡在半空中,进退不得!
这支金光闪闪的常胜天军,无可奈何地只好把一腔的怒火,硬生生地从空中拐了个弯,扑向别处……别处,酷暑如蒸;而这凹里,凉风习习,爽朗惬意……伍家玉家的几间老屋,就掩映在这一片杂树林中。
“大暑不割禾,一天少一箩”——七月流火,老爸老娘三姐桂花在田中双抢。有时,几个姐姐都来帮忙!
从小就没干过什么正经活的伍家玉,现在更没人指望他!
闲着无事,他偶尔再钓钓青蛙,摸摸泥鳅,不过,已少了当年那乐此不疲的兴趣!
大多数时候,搬个竹床,在大柿树底下犯困!同时,等着派遣证下来,偶尔,也有对宁溪的思念和愧欠!,不过,为了表示自己不是忘恩负义看不起农民的人,他好歹也肩负了两项重要的任务:防止猪抢槽和鸭丢蛋!——这也是个吃力的活!
枞川黑猪,五花七层的肉,猪中极品,58年曾专供苏联!
这种猪,从濠猪驯化而来,忠孝观念薄弱,个个象是头刚被招安不久的强盗,野性十足,其中最大的本领,就是********、以大欺小!
伍老爸年纪越大,反而越贪心。从正月就开始养的小猪,到现在已有一百多斤了,本来一年最多也就养一头过年猪,但他看看今年收成应该不错,半路上又添了两头三五十斤的半泼子:“一个是养,三个也是养!”
有人在场时,这三个强盗后代还能互相抢着吃,吃得把猪槽都舔得精光!
乐得伍老爸连夸自己的决定正确:“抢槽的猪,不挑食,还长得快!”
可讲这话的下巴还没合上,就让大黑猪狠狠地拱了一嘴巴冲子:一直只能吃个大半饱精食、还要自己到处拱点粗粮的大黑猪,看槽边经常无人看管,觉得有空子可钻!
先是小猪吃哪它抢哪,后来觉得麻烦,干脆就先把小猪拱走,自己猛吃独食!
开始小猪们也还反抗争抢,但架不住大猪嘴长牙尖,吃了几次亏,只好在一旁围着又转又叫。
得知情况,伍大妈想了法子:先和一槽让这大猪吃,等它到树林里找食或到泥巴中休闲去了,这才另和上一盆喂小猪。
可不曾想,这大黑猪立即识破了人类的诡计,从那以后,它吃完自己的那份后,就并不走远,只在离食槽不远不近的地方,佯装觅食!
等小猪食上来,瞅着无人时,它便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从隐蔽的地方冲过来、一阵横抢豪夺!直到把自己的肚子撑得圆鼓鼓的要拖地了,这才歇口!
抬头看看围在前后直叫的小猪崽子,它有成功感、占有感,奴役同类有时甚至有了虐待的快感:临走时,还有意把猪槽里的残羹剩食一嘴拱翻!这才得意地哼哼哼地迈着方步,从容地走了!
伍大娘从田里回来,看看大猪肚子圆滚滚的,小猪肚子瘪晾晾的,这才发现了这个重大的失误!
赶紧叫伍家玉看着,起到一个人平均的作用:别大的胀死了,小的饿死了!
这不是个轻松的活:从水里捞出来的水草或水葫芦,虽猛火铁锅煮烂了,大猪再也懒得动一口,非要抢给小猪吃的——由淘米洗、衣锅洗衣碗水加米糖——这样的精食!
看到这种以大欺小的事,伍家玉会奋力从竹床上爬起来,抄起屋檐下的屎扒子,狠狠地朝大猪打去。
不过,什么东西大了都成精!这大猪聪明得紧:一看到人走远,或背过身去,它又来了。知道主人也不敢真打!再说美食当前,这猪八戒遗下的杂种,怎会轻易放过!——伍家玉只好东奔西跑地轰赶!
猪不好伺弄,鸭子也不是省油的灯!
本地这种媒鸭,虽颈长瘦身的形体优美,但也是从野鸭而来。飞翔的本领,可与野鸭相媲美。
这种鸭子,肉质肥而不腻,但不上称,养它们,主要是为了让它们下蛋!
可这帮鸭公鸭婆们,天生的抠门,就跟迫不得已交公粮似的,把蛋老老实实下在鸭窝里的不多!
十几只正在蛋期的母鸭,一天最多只交出三五个恐怕是实在憋不住了的蛋,还把蛋在鸭粪中滚得一身都是。它们这些风里来雨里去的江湖漂客,还是改不了那在山中或湖里养成的陋习,把自己大多数的宝贝:要么藏到水草里,要么憋着崴来崴去的屁股,跑到人难到达的树林深处,找个只要是肉眼凡胎就难发现的草丛,在那里坐个窝,偷偷地都把蛋藏在那里。
伍家玉别的本事没有,这斗猪找蛋的事,最拿手!
他会拿着屎扒子,追在猪屁股后,一路疯赶,以无赖对无赖的精神,把它撵得头也不敢回!——“你敢挑战人类文明公正的底线!”伍家玉心里冒着三昧真火!这老猪八成边跑边心里直喊:倒八辈子霉了,碰到个真要命的!——还是收敛点吧!
找到鸭子藏匿的蛋窝后,伍家玉从小就晓得,不给蛋全部收走,还留个蛋在窝里,好引它们再来下!——就你们这些呆头呆脑的东西,还攒私房钱——看我不给你们一窝端了!
立秋插完最后一颗秧,虽然秋老虎的尾巴还不时地翘翘,但一场秋雨一场凉,整个乡村跟酷热的天空,都缓缓地歇下一口气来。
处暑已过,农事稍闲。
开学的日子快到了,伍家玉终于拿到了派遗证——到皖南的径川县。对这个县,他没有概念,无非是山区罢了——意料中的卵事!
“都说泾川青蛙歙县狗,讲话都听不懂,你怎么分到那么个深山老林里了!”伍老爸盼着儿子回来,还特地添了几间土墙新瓦的屋!伍伍家玉对家里人撒谎地吱唔道:“我喜欢山,所以就要求分到山里了”。
老伍叭了数口烟,这才道:“到了山里,首要的,是要看太阳辩方向,早上,太阳出来的地方是东边,下午,太阳下去是——”
伍家玉不耐烦地道:“晓得、晓得,现在都有指南针了,还看什么太阳”
伍大娘在一旁道:“遥天路远的,教个书还跑那么远做什么。跟领导讲个情,离家近些就不行呀?”
伍老爸讥笑自己老婆:“扔个石头能打天?衙门又不是你开的,怎么能想到哪就到哪!先教着吧,有机会再慢慢往回调,你不看还有上海佬到我们这个地方来教书种田”
。三姐笑道:“山里好,山里人孬,你去,以后我做生意,就先到你那里去……”
姐姐们都来了!鼓励刨钱的时代,人人都忙。不年不节的能聚在一块,只是为伍家玉送行。
大姐桃花的孩子,头发黄不拉叽的,扎着两个翘翘的小辫子,在地上到处飞跑。但两个大眼睛,倒也还水灵灵的。
二姐的,也是个丫头,才刚会走,白净胖乎乎的,逮着东西就乱咬——依她家的公公讲,怎么生了个老鼠精!
三姐,不急不急地还在找,伍老爸不时有招个上门女婿的打算,只是自己有儿有女的,怕不妥当才没说出口……
四姐身体没动静,据说是:没响应晚昏、但一定要响应晚育!
半下午,家人就忙开了!
虽不杀猪宰羊,却也杀鸡宰鸭。
二姐荷花从里屋端出半碗盐水,往门前地上一搁,然后一手拿刀,一只手一卷白的确良的袖子,从边上的蔑鸡罩里,捉出一只鸡来向门里喊:“谁帮我捉一下鸡脚,我来杀,泡鸡水都烧飞掉了”。
四姐从屋里出来,把粘满了山粉的双手拍拍:“象吃了母子坟的炮竹一样的叫什么!哪个耍了哇,我在舀山粉,水开了先泡山粉做圆子不也行!”
说着,帮二姐捉好了鸡。
二姐把刀一角戳在地上,一手捏住鸡颈子一扭、再往上一翻,另一只手把鸡颈中间的一块毛生生拔去,提刀拉锯似就割。同时嘴里也没停:“就你什么都急着抢先,鸡跟鸭都还活的,你就急着泡粉,开水泡出来的圆子不好吃,不用你显什么能,等会我来做”。
四姐晓得她强习惯了,不想和她斗嘴,看看鸡血沥尽,压着气、一改往日的冷傲、尽量和气地道:“你不也要学学妈妈,杀完鸡把排刀在地上横划三下,再竖划一下”
她边说边用手在空中比划了几下下“口里还念,小鸡小鸡你别怪,你是阳家一碗菜,脱掉毛衣换布衣”
二姐一听,瞪了她一眼!再略一思忖,果然把排刀在地上胡乱划了几下,然后咕噜了一句:“猫哭老鼠假慈悲,好,我来念”她大声念道:“小鸡小鸡,你要怪就怪,你本来就是阳家一碗菜,脱掉毛衣别换布衣、换、换顶军帽子戴”
四姐听了一愣,马上明白过来她这是在笑自己,气得把鸡往二姐怀里一扔,面红耳赤地反唇相讥:“好心不得好报,你不如讲,脱、脱掉毛衣把牛鼻子拽!”
“我又没讲你,你朝什么头!”二姐白了她一眼!顺手把鸡头往鸡膀子里一夹。冲她道:“有本事,那鸭,你来杀!”
四姐听了心里一咯噔,但不甘示弱地道:“杀猪捣牛屁股我没那个本事,杀个鸭哪个不会!我来就我来!”
说着,就从鸡罩里逮出早就备好的一只鸭子来,夺过二姐手里的排刀,学着刚才杀鸡的样式,咬着牙,下起刀来。
四姐知道,这鸭子命精怪,不容易杀死,所以虽手控制不住地直哆嗦,但刀刀下狠!就是往碗里沥血也沥也半天!
二姐性急地喊:“鸭颈子都被你割断了,还沥到现在做什么!这鸭也真倒霉,死都不得好死!都大半碗血了,哪还有,你快歇了吧”
“这鸭胖,血多,要多沥一下,要不死不过性”四姐看刚才缓和不成,索性大放讥讽话。
过了好一会,看看真的不再往下滴了,她这才收手!
便把鸭头扭夹到鸭膀子里,扔到柴禾堆上!看看鸭还在扯命,不放心,又找了半块土基压上!
边压嘴上还又对着鸭子损了一句二姐:“看你这个鸭头嘴,可还能一天到晚呱里呱拉地乱叫”。
这时,伍大娘从屋里端出一只洗脚木盆,往门前一扔,喊:“都是成家养伢的人了,见面还跟猫见到狗一样的!可杀好了,锅里水都烧干了”
荷花把杀好的鸡拎进盆里,旋身一脚踢开压在鸭上的土基:“杀只鸭,又不是杀老虎,还要这么小心!胆被狗拖吃了吧”
说着,把鸭扔到盆里。
四姐从屋里端来一大盆开水,听到了这话,边往盆里倒水边顶道:“天天贩牛,人也变牛了,你牛角上挂稻草,讲的轻巧!你胆大,怎么不去抢银行,还要死皮癞脸地要跟老三出去收散货”
正还要吵——突然发现情况不对:脚下的盆里,一个头上带血的长颈子,艰难地从盆里站了起来:象电影上——受伤的红军战士一样,!全身水淋淋地还冒着热气,就往外走,边走还边“喳、喳”地直叫!——脚步坚定有力,声音怨恨恐怖,大有地下党员上刑场前的形象!
又似有做鬼也报复的决心!
四姐惊得把没倒完的半盆水连盆一摔,“呀呀呀”地一声,吓得掉头就往屋里跑!
边上众人,一时惊得发不出声来。愣愣地直眼望着这鸭子边走边叫!
好一会,还是大姐在一旁用两手作扶方向盘状,自己绕树当开车跑的黄毛丫头叫:“鸭又活了、又活了!”
众人回过神来,二姐急速窜前,边撵鸭子边骂:“上辈子作多孽,杀个鸭都杀得半死不活的”。
那鸭感觉到后头有人追,不知是对死亡的恐惧还是心里有有牵挂、竟歇斯底里地贴在狂飞——再往树丛中一钻,隐声不见了!
在屋里忙的大姐三姐和伍大娘,丢下手头忙活;在树林深处和汪水生正在下象棋的伍家玉,握着手中吃掉的车马炮,都跑来看个究竟!
得知这种情况,各个多都笑得差点岔过气去!
只有四姐哭笑不得地一脸羞辱,冲着二姐喊:“就是你这胖癞癞姑,这么早就把鸭身上的土基拿下来了!”
众人分头寻找,好一阵忙乱。但遍寻不得!
伍家玉道;“说不准,跑到下蛋的窝里去了”。
说着,就往常下蛋的几个窝里去找,不一时,果然在一个窝里找着——已然死了!
拖着鸭膀子给拎出来。汪水生笑道:“这鸭子是守财奴,临死前还要看一眼蛋窝!”众人松了口气,笑谈几句,这才又各忙各的去了……
伍老爸刚从外头买酒回来,听到这种事,颇以为怪地在堂屋道:“这么杀都杀不死,真少见,这几年,也就这两年,怪事真多,猪不吃粗食,鸭不在家生蛋,鸡不上塞,晚上都飞到树上,刮风下雨都撵不回来……”
汪水生在一旁笑道:“现在这个社会,什么都在变,畜牧也要现代化,以前狗吃屎——还抢得打架,你看现在的狗,闻都不闻。以前猫逼鼠,一逼就逼到大半夜,现在的猫,见到老鼠理都不理,有的小猫,见到老鼠还掉头就跑……哪有不变的东西!”这个暑假,水生没少来,这最后的送行,当然少不了他!
夕阳西下,桌子在门前小稻床上摆开,正在放长板凳,不早不晚,王队长拖着老疙儿子王二德和大姐的公公老钱都来了。
队里哪家有饭场,一般少不了他俩,何况他们还是亲眷。
老伍早早地请了——添人不添菜——各人怀利益鬼胎,脸不能撕破!
等席,时间一般过得很慢;要是没主人陪,时间能象小钢锯一样割人小脚肚子筋——特别是两手大清风、只带一张嘴来的人,若没有一副厚实的脸皮,难咽得顺畅!
伍家玉和这二人略打个招呼,便有意陪着水生在柿树底下专心逗二姐家的小伢耍——抛一个尴尬出来!恶心恶心你!
伍家玉这不是小气,水生就是天天来吃,他也乐意——这是看得起我!
可对王队长这样的,不能多给脸!
王队长和老钱,久经酒场,鼻子早辨出屋内——至少有三个以上的荤菜!
二人心下暗喜,也不管伍家玉的鸡肠狗肚,坐在凳子上东拉西扯,说些晚稻田里打草的老绝招、农药化肥的最新用法——二人一个讲、一个圆,跟说相声似的、好生热闹!
好一会,老伍从里屋跑出来,给王队长老钱一人递上一支大团结香烟:“锅一会就好”
说着,有意要显一下有家教,他扯着嗓子对伍家玉喊:“家玉,来人了也不晓得陪人坐一下,快,帮忙给倒杯水泡个茶,都这么大了,还跟小伢一号的,一点事都不懂,在家不知待宾客,出外才晓得少主人”
老伍这些年也捡了不少文词!
伍家玉丢下二姐家的‘老鼠精’,不好让人说自己还没工作就不听娘老子的话,便懒懒地走进屋里,给二人倒水!
他把摆在条几上三姐新买的杯子收起,找出家里古董级的两只白瓷杯——一只缺把、一只少盖,灰多厚!
本想到灶间从水缸里舀一葫芦瓢水冲冲,但想想这两人大嘴巴粗喉咙的,我何必这样尊敬!巴不得你吃完了拉肚子还要花钱买药!
于是便用沟基手,抓一把老茶叶梗,一只杯子里放一些,冲上开水,掩饰了杯子里的污渍,端给这高矮胖瘦都差不多两个宝。
王队长老钱接过,各用嘴一吹杯子上的浮沫,老钱先道:“听讲你分到径川县了,你大姐夫钱伢,也在江南砍树,好象是在石台,英子开春就去那摘茶,听讲一季春茶扯下来,不但能糊掉口,还能挣到百把十块的,可到这会大半年了,钱没钱来,信没信来,连个人帽子也看不到,你到学校,不晓得可路过那里,要是路过,给我带个信!”
“英子多大了,就出去做事”伍家玉对英子印象有,是一个比自己小不少,水灵灵的一个小姑娘,在幻想女生的日子里,他曾在自己的心里,不止一次地臆想过她!——这女伢象她妈,苗条白净又懂事,这么好的女子,以后又不知会被哪个男人占了!
“今年也十七八了,叫她跟我卖老布,她嫌吃亏还不赚钱,偏要跑到山里扯茶,哪里钱是好赚的!”
二姐正从边上路过,听到这话,边走边随口答道:“扯茶要跑那么远做么事。我们天井到山芋庵那一块,年年要人扯茶,明年叫她到我那里去”
老钱正要讲‘好’,只听王队长对老伍道:“听讲你家三丫头收金银,好搞钱,怎么也不带一下你家四姐,她老是在母子坟跑来跑去的,卖点香纸炮竹,还不够家里酱油咸盐钱的”
老伍道:“三丫头也是跟人家在跑,等跑熟了,都是家里人,外头钱,齐腰深,还怕家里人发了财哇。再说,这事要本钱,还有风险,虽讲改革开放了,但这收散货的事,还不允许,可得先想好了。
“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这年头,都是胆大输赢胆小的”老钱说着歪头向伍家玉道:“他老舅,你要是路过她们那,叫英子,管搞没搞到钱,快些回来,跟你三姐跑去,本钱,我出!都这么大了,年年都是白穿白吃的,还能为家里搞到几年,一把了人家,就一点指望都没了”。
伍家玉听了,心想:这些人,怎么都掉钱眼里去了,自己家里亲生的女儿,还这么算账!
他随口问:“具体地点在什么地方,要是顺便,我就去看一下!”
老钱道:“家里有信壳子,那上头有地址,一会我叫黄毛子给你拿过来”。
正说着,二姐端了一个热腾腾的大盆出来喊:吃饭了,吃饭了,把桌子收收——
先上桌的,是一大脸盆山粉圆子烧鸭——二姐放好后,不走,就站在边上看!
各人都饿了,也不多谦让,动起筷子来。
“这山粉圆子烧得好!”老钱夹了一个,边嚼边赞:“是哪个烧的,这么透鲜的”
二姐得意地在一旁笑着解释:“我们这里,以前都是用鸡或猪肉烧,虽也好吃,但鸡鲜够、油不够,猪肉油够、鲜不够。在我们天井村那里,都用鸭烧!油多又鲜,比较看,还是这媒子鸭烧出来的圆子更好!”
各人赶紧吃了一块:“烧得这么泡和和、颤晕晕的,有筋道、还又嫩,比豆腐还嫩”
王队长是本队有名长嘴巴,他能赞,说明确实不一般:“又还这么香,以前还真没吃过这样的”
荷花笑道:“以前只用开水泡,当然不香,这山粉,要在锅里先加盐炒香了,再用开水泡出来,才会又香都软又筋拽”。
“长见识了,看来,人还是要在外头跑才有出息”王队长用二头碗拨了一小碗,放到王二德面前!
这二德,虎头虎脑的,个头也高——三四岁却有七八岁的样子,一个凸额头,象额前长了一个大镆馍,两只牛眼,象两个电灯泡一样激泠泠扫来扫去的。他趴在桌子上,手里拿着筷子,吃了两个,看众人筷子都往大盆里伸,圆子又烫,急切间他不能一口包几个,这还了得,一急,早忘了在出门前打过的招呼——不能把好吃的一个人独占用!
他一纵身,双手把一脸盆圆子,往自己怀是一拖,和身护上!
王队长骂道:“你、你这****的,来前跟你怎么讲的!快放手!”
可这小子,就那么一根筋,拽住盆子不放!
王队长有点尴尬地对众人笑:“都是他那瞎性娘惯坏的,什么事都拉强霸道”。
说着,又哄儿子:“我伢乖,听话,后头还有许多好吃的,你快放手”说着,就从他扑护着的怀里把盆子强拖了出来!
这小子一看,抢了自己宝贝,哪里肯依,‘扑’地从凳子上往地上一赖,脚踹手划地放声嚎啕大叫起来。鼻涕口水齐来不说,嘴巴里还带哺白沫,也不知跟谁学的这狠招!
众人都晓得他把儿子养成了这德性,只是都不好讲。伍家玉看不过,他本来对王队长就感冒,不能和大人较劲,正好把气出在这东西身上。
他向水生使了个眼色,水生暗暗点头明白。冲着王队长就来敬酒!
趁别人要拉的手还未到,伍家玉俯身装着那小子起来,便抢先一把把他往起一拎,手指使暗劲,揪着他的皮,狠劲地一掐!
嘴里轻轻哄着喊:“起来,起来,我来——拉——你起来!”
拉一下,掐一下,这小子反抗一下,又赖到地上,如是者数次,伍家玉一次揪得比一次狠,痛得这小子肠渣子都哇了出来!
众人明暗都有些晓得,但都恨这东西被惯得不成文,所以不但不阻止,还都和王队长喝酒碰杯地为伍家玉掩饰。
王队长以为他又是放赖不起,每回惹毛了,没有一袋烟功夫,再哄也不会歇,所以他并不以为然。
伍家玉用力把他拎到凳子上坐正,厉声喝道:再哭——动手又要来扶!
这小子倒也乖巧,看看老爸正被水生拉着敬酒,一时顾不到自己,立时把哭声硬硬地咽了回去!
“鬼都怕恶人”老钱小声地笑着嘀咕了一句,也赶紧拿个碗,捡了几块鸭肉、圆子,递给在一旁口水流了尺把长的黄毛丫头:“我家这丫头,最听话,端稳别把碗打碎了,到边上去吃”。
黄毛丫头接过,果然跑远了!
这时,菜陆续上来,大姐端过来一盆枞川大萝卜烧肉,王队长道:“人家萝卜都还只是萝卜缨子,你家怎么就有这么大的了?”
老钱抢先道:“这是我家里的、我没事,在屋后荒地里乱种一下,也试一下什么、什么科学种田”。
“这是土人参,好久没吃过萝卜烧肉了,听讲,就我们家里的萝卜最好吃”——汪水生赶忙拨了一大筷头子到碗里!
伍家玉突然想起一个书上的一段来,他也接话道:“我在学生物时,就专门注意过我们这里的萝卜,确实和别处不同”。
众人虽不信,但看他说是自己学的专业,又不敢不信,还是老伍打趣道:“别念了几年书,就到处显能,这萝卜,不过大小不一样,还能有什么不一样!”
伍家玉真正的生物知识没学到,对这些旮旯角落里的事,特别上心,他较劲地道:“萝卜从外面看都差不多,但各地土质不同,营养成分就不同,我们这地方,属碱性土,半沙状,气候又温和适中,雨量丰富,所以又脆又白又甜,是疏菜中的水果,确是能当饭吃,好象还出口”——话未完,这时伍大娘拿了一大碗锅巴上来,放到桌子上道:”这萝卜,那荒年天天就靠它度命,你是没经过,这东西,吃多了,犯胃,我现在一看到萝卜,肚子就吭萝卜气、犯酸水”。
伍家玉瞅了妈妈一眼,不知是几杯酒上了劲还是觉得自己可以显摆到位,他还是掉书袋地道:“萝卜能当饭吃,不是我讲的,我们枞川以前有个叫吴鳌的递头匠,为这还写了副对联,上联叫:‘半间茅屋栖身,站由我,坐亦由我;几片萝卜度岁,菜是他,饭也是他’
众人虽多只能听半个明白。但都夸奖:“还是多念些书好,出口成章的”
这时,四姐从屋里端出一只热气腾腾的大碗来“你们让一下,氽肉汤来了”
边上人侧身让过,她把这碗氽肉往锅巴一倒,只听吱溜一阵轻响,她笑道:“以前都是泡炒米,当饭吃,现在我看人家有这锅巴用油炸一下,趁热倒上氽肉汤,又香又鲜”。
“真跟下馆子一样”众人称赞,赶紧动筷子找汤匙。四姐早从荷包里掏出两根来——一根豁了口一根断了柄,放到碗里:“来不及买新的,等——”
“又不是请外人,要那个讲究做什么!”众人舀着氽肉来吃。各个称赞:“四丫头从哪里学的,把这肉氽得这么滑,一进嘴,不用吞,就到了喉咙眼里”
老钱道:我家里氽肉,回回氽得不是跟马柴一号的,就是瘟腥的还没熟,还是二姐、四姐手艺巧,学什么象什么!”
四姐道:“氽肉最难的是上浆和火候,多搞几回就都会了,我在母子坟那饭店里,常帮他们做,也就偷学了一点皮毛”
说着,转身离去时还道:“你们慢慢吃,今天讲好了,一人做一个菜,老三还有拿手的在后头哩!”一
时间,烧鸡块,炒鸡蛋,各种时令疏菜,纷纷上来……比过年还丰富……
只有三姐桂花还没露面,众人都假客气地往屋里弄菜的妇女叫:“别再搞菜了,天气又热,这么多,一会吃不完瞎掉了,你们也快上桌子坐着来吃吧”
“来了,来了”——伍大娘又一大瓷盆子从屋里挺出来。
王队长远远地用鼻子一嘬,不假思索地就喊:“好东西来了!”
放到桌上,众人一看:‘是肉烧黄膳!’
伍大娘在边上蹑手笑道“那些丫头,都搞这个菜那个菜地逞能,就没人愿搞这又滑又腥的东西,只好我老娘乱烧了”
众人伸筷子上来:“这黄膳烧的香,又板实!还是你老人家的手艺高”
虽都吃饱了,但这黄膳味道与别的菜不同,油而不腻!引得众人又是一阵大口猛包!
伍大娘看别人夸,比自己吃了还高兴地道:“这东西,就是费功夫,要用蛮槌一点点地槌,就服蒜和现练的肥肉,好多时候没烧过了,我就烧熟了算事,不好吃,你们带带”
众人又是一阵夸奖,低头看时,碗底早就只剩下几块焦黄的肥肉片了……吃得饱突突的二德小子,在众人的撺掇下,带着黄毛丫头,也终于到树棵里追火萤虫去了。
暮色沉降下去,酒兴高涨起来。
老伍道:“来,来,一人再喝一杯”。
众人不再做作,略推辞一下都喝了,只是少动筷子!
王队长摸着圆鼓鼓的肚子在打饱嗝,老钱用手指头在满嘴油腻的嘴巴扯牙缝。
伍家玉和汪水生要一人一瓶地斟酒,不好意思先走,强忍着——但想着怎么才能让他们尽快灌饱歇火。
“都饱了”老钱道终于抠出了一根肉筋:“好东西就是不能在一块吃,俗话说,饿了糠都甜,饱了肉都嫌,我们把这杯喝了,就歇了吧!”
众人正要端杯,三姐端了一大盆雪白的东西上来,在朦胧中,这一盆竟放着白光,格外促眼!
众人低头一看:“是梨子?怎么上头还铺了一层厚厚的白糖?”。
三姐笑:“这是莲湖贡藕,早晨上街买菜,碰到有个人挑着卖,特地买的!”
伍家玉一听莲湖二字,心中不禁一颤,强压心思不愿多想,赶紧用好久不用的筷子夹起一块来,掩饰住内心的波动,边嚼边道:“这藕这么大,一咬脆生生的、水津津的!”
众人正嘴腻心烧,听他这话,各捡起大嚼:“千好万好,还是这青菜豆腐素菜好!就这一个素菜,胜过前头所有的菜,有了这个菜,就还能多喝几杯”
王队长酒劲被这藕汁一逼,禁不住又端起了杯子——讨酒喝,就是醉了,这是王队长喝酒的规律,在座的除水生外,都晓得!
众人也都有兴,各个再喝起来!
三姐在一旁道:“不是这菜有多好,是现在,你们正好要,这上菜和做事一样,都要看个时机”。
“还是三姐最有主见,怪不得搞钱就跟弯腰捡似的”老钱夸着!
老伍把酒杯子往桌子上一磕,借着酒劲恨恨地道:“都是嘴巴上讲搞钱,也没见到多少拿出来,我这家,是驴子屙屎外面光——”三姐打断老爸的话道:“都是跟人家跑,大头是人家拿,我们只不过挣点跑脚费,再讲,家里天天用的,不都是我拿”
荷花抱着老鼠精,和四姐大姐共伍大娘,伺弄完了猪鸭,推辞过众人‘也喝一杯的’假话,各端一碗饭,先后在各桌角插下坐了。
伍大娘见老伍又要借酒发疯,赶紧和解:“一喝几杯猫尿,就又抬扛了,家玉明天就走了,你们都、都少讲两句不行哇”说着,似有老泪。老钱赶紧打岔:“你老伍,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儿子马上就拿工资了,好日子还在后头,你就别这山望着那山高了,我们现在,都是托邓小爹爹的福,改革开放,以前想吃肉,一年都没一回,你看这会,隔几天就能有一回”。
伍大娘道:“那些年,大年三十,一家人等到半夜,才等到一小块猪头肉,半升糙米,还舍不得全部吃了,先吃芋渣粑垫着,一人再吃一小口饭。哎——”说起往事,众人都惨兮兮的,唯有王队长一脸不在乎。
他从裤子荷包里掏出一包带过滤嘴的香烟,每个人甩了一支,连伍家玉和汪水生都有。
老钱拿烟看看:“你不是讲,要戒烟戒酒,怎么烟酒没戒,反而还鸟枪换炮地买这三毛多的一包的大东海!”
王队长点上自己的烟道:“戒个鸟,我那是酒头上的气话。菩萨抽烟当一辈子神仙,牛不抽烟犁一辈子板田,管在什么年代,都要会混”。老钱道:“那是,那是,庙里的菩萨,站的站一生,坐的坐一生,你老福气也不错”。
老伍接过烟看看,收起自己的大铁桥烟,既是解嘲也是讥讽地对王队长道:“哪个有你这么好运气,上头认得的人多,你现在,虽讲是当个生产队长,不也和村支书差不到好些,你看这烟,你不听人讲,公社干部“东海漂”,大队干部吃“玉猫”,小队干部“大铁桥”,贫下中农“白纸包”——你这东海烟,是公社干部才吃得起的呀”。
王队长舌头筋挛、口水乱滴地笑道:“好、好烟,都是吃的不、不买,买的不、不吃”他狠狠地叭了两口:“前几天,我、我到牛湾集、那、那书记、二德干爷、那去,他,那家、家里,这烟,一、一床肚,都、都要上霉了,我才、才带了两条来”
老钱奇怪地问:“你怎么、怎么又住牛湾集、吴书记那跑,老、老跑来跑去的,怕人家、人家——”后面的话没说出:跑多了,怕人家烦,要细水长流——老钱想好心地要提醒!
王队长钭睥了他一眼:“亲、亲眷,特别是、干亲,就是要跑、要常跑,才能、越跑、越跑越亲!”
他掏出一支,自己用烟屁股接着点上:“我、我到牛湾,也是有、有别的事,我、我去、去拍电报”
老钱更加奇怪地问:“我们这区上,有、有邮电局,什么电报,非要跑到牛湾去拍?”
王队长道:“我又不识字,再说,跑到他那去,不但电报钱省了,还带了烟回来,怎么不好!”
“你拍电报给哪个?做什么?”老钱老伍齐问。
王队长道:“不瞒你们讲,我家那孬子,到部队上都快小两年了,也不见个钱寄回来,开始叫你们家四姐写信催、念苦,后来催得他冒火星子了,他才叫我们拍电报的”。
“怎么讲?”众人好奇地问。
“就讲他妈妈生病住院了,恐怕支撑不了多久,让他快回家来看看”。
“我听讲,不是探亲后至少要三年才能再探亲么”。“所以那孬子叫我、叫我要连拍三、三份电报,这样他才、才好上面请假说话。你想,三、三份电报,要不少钱,老、老子要不拽一下那书记,要是全赔了,可就划不来了!”
“可有消息了?”众人关心地问。
王队长道:“假、假没请动。不过,倒有个意外的财气”。
众人瞪大眼睛望着他,他得意地道:“那帮部、部队里的人,也******、真、真是好哄,有几个战士,瞒着我儿子,给、给汇来了五、五十块钱!”
“五十块!得买五六十斤猪肉哇!”众人惊叹羡慕!
老钱道:“那不也说明,你家那二福,在部队上人际关系混得好,要不,怎么会有人汇钱来。你可要好好谢人家一下!”
“谢个屁”王队长自己喝了一杯道:“都、都是周、周瑜打黄、黄盖的事,你、你叫四姐、四姐讲”
四姐恨了王队长一眼:“喝多了,就什么话都乱讲”看看众人不满,她旋即又装着无所谓地道:“二福来信,要、要我帮他们写封感谢信到部队上,这几个装着学雷锋的,还不都要受到表彰,提干、留部队,不就比别人多了几分把握!都是大家都互相帮忙,主要是哄哄领导”
众人点头大悟:“现在的人,就是比以前的人聪明!”
伍家玉不服地道:“哄得了一时,哪还哄得了一世!做人做事,还是要诚实些才长久!咒自己父母,这法子,也太缺德了”
王队长见他和自己唱反调,一改先前的有些看重道:“我、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都多,诚实,诚实能搞到钱!你嘴巴讲给鼻子听,哪个信!,抽、抽烟不、不能饱肚子,放、放屁不能肥田。靠吹、讲大话有么、么鸟用,只、只要能搞到钱,就讲、讲老子得了食道癌、也、也行!”
说着,一步三歪地就边解裤子、到屋后面撒尿去了!
伍家玉也是有酒意,他也没把这土老帽队长放在眼里,梗声在后面反驳:“都跟狗一号的,为根骨头,还互相抢得头破血流,也太贱了!人要多学习,提高科学技术水平,才能为国家、为自己创造更多的财富……”
伍家玉这不是在做作讲大话,他就一直有这种眼高手低、或者是狐狸吃不着葡萄的想法:争那点老鼠粮做什么,要争也要争高起点。我追求的,那是永恒终极的问题!其它的一切,不过是过眼烟云……
老钱哪晓得他肚子里的怪,摇摇头附和着王队长:“大道理,哪、哪个不会讲,这人啦,要到什么河里划什么船,在什么山,唱什么歌——”看看要抬杠,老伍赶紧岔开:“别光讲话,吃菜,边喝边吃”老伍酒越多,就越真诚!
汪水生突然弯腰,猛拍了一下光着的小腿肚子:这秋蚊子,咬人跟针戳的一样!
然后他轻轻贴近伍家玉和他暗地里咕嘟了一阵!
伍家玉明白点头暗喜。趁个机会偷偷在他的凳子上,抹了一把猪油!
王队长踉跄走来,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咝溜一滑,扑通坐到地上!
汪水生飞身扑过去就拉,脚下装着打了个踢绊,把个胖墩墩的王队长和身撞倒在地!
伍家玉没大没小地讥笑:“现在,在地上,放屁就能肥田了!”……
“都歇了、都歇了吧,蚊子跟烂粪一号的了”伍大娘赶紧招呼收碗:“伢们都还要洗澡”……
众人好哄歹讲,哄住王队长,叫他老疙儿子牵着,送回去。留下伍家玉在后面一肚子不屑地明骂暗讽,这且不多细说。
大姐四姐离家近,一会都回:“我们坐一会就回,家里没人不行!”
“先别多讲了,伍家玉,你带同学先洗澡,然后到塘埂上乘凉去,”
三姐拿着个木大盆叫:“井罐里水烧得直跳,锅里又烧了一大锅热水,泡猪都行了!”……
一阵拾掇草弄,一张大竹床抹得清爽爽的,伍家玉往肩上一扛,和水生到了塘埂上。
塘埂还有白昼的余热。四野苍茫地困顿下去,明月虚悬,微星寥廓。
从荷叶上跌撞过来的半袭凉风,不时地来捏人一把,象是小时挨打罚饿,姐姐偷偷递来一碗。
童年的回忆,在这秋夜历历在目、格外地温馨。
汪水生忽然神秘地笑道:“我刚才注意到你,一听说‘莲湖’两个字,身上还跟落了毛虫一样地抖,可是、可是心里还藕断丝连?”
伍家玉用眼瞪着他,厌烦地道:“你就会疑神疑鬼,我要到山沟里去了,怎么还会想那些陈年旧事,早说不要再提了——无聊得很!”
水生不理他,自顾自地说:“有钱有权的人家真好,那年你考上的第二年,也大概就中秋后,县里剧团,全到她们村门口送戏放电影,可热闹了,我偷偷看了一眼,安丽打扮得跟电影上的演员还好看,她那个孬子弟弟,都打着领带前跑后颠的。我在人群里,喊了她好几声,她都没答”。
伍家玉心里一酸,恨着水生,怎么老揭这青春的伤疤!
他恨恨地要岔开话题道:“好象你也说过了,还老讲做什么。你,还是关心一下你自己吧,你哪天上学校”
水生道:“我还要过几天再走,我、我正在干一件大事!”
“干什么大事?”伍家玉不经意地问,知道他总喜欢这样夸大其词地说话!
水生道:“我还有两年,这倒霉的三年制,真难煎熬。我家经济情况不好,每回到后半月,有时连饭票都没了的。经常只好借”。
伍家玉道:“大多数人不都这样!”
“这不是个法子,我得找个有钱的女人,来帮我一把”。
“有这好事?”伍家玉心想:“我多少长得比你还好看些,虽跟女人有一腿,可也没想要搞到钱的支助!”于是便问:“可有眉目了?”
“有,有,这女人,全家都吃商品粮,家里条件好,自己又在供销社上班,有钱!”
“那人家就同意?”伍家玉怀疑他是吹牛或是单相思!他在这方面,既高傲又自卑!怎么会有人要跟一个还要两年才毕业、出来当老师的人!
“就在区上的供销社里,卖日用品那个柜台,你要不走,哪天我带你去看看”看他说得认真,伍家玉有些信:“哪一个?可是胖胖的那个?”
“是的,是的”水生头点得跟鸡啄米一般!
伍家玉心里立即反感起来地笑他:“这女人,我倒是见过几回,好象、好象——多大年纪了?”——本想说长得跟个大老奶奶似的,但怕打击他,没说出口!
“跟我一样大,就是、就是长相老了点”水生知道这瞒不住,先堵了伍家玉的口:“反正先处着再讲,到时候,不行就换!”水生笑着说。
“他也有这想法?”伍家玉暗惊,自己有这想法,一个暑假,只要想起,就感觉自己肮脏死了!想不到,汪水生也有!
伍家玉沉默了一会,他以过来人的身份暗劝道:“还是不要害人家吧,女人也怪不容易的!你这么一搞,耽搁人家青春不说,更是伤人心呀”。
水生笑道:“迫不得已,你学生物的,也应该晓得,适者生存这个道理”。
“人和动物不能比,要是这样比,我跟你说、说一种最不要脸的动物,看你听了可恶心”
“你说,有什么动物的事还能恶心人”水生不信!
伍家玉道:“有一种有毒的雄蜘蛛,为了交配、并不被母蜘蛛咬伤,它先抓一只苍蝇之类的小虫子,还用丝线仔仔细细地捆好,当作礼物送给母蜘蛛!母蜘蛛一见有吃的,立刻开始美餐而忘了防身,趁此机会,公蜘蛛就上来干那事,完事后,如果母蜘蛛还没把苍蝇吃完,这雄无赖会无耻地用武力把苍蝇抢下来带走……留给母蜘蛛的只有怀孕和生产的无尽痛苦!人要是也变成这样,那世界就完了”。
“嘿嘿”水生笑道:“就应该这样,讲适者生存可能太落后了,在这个社会,应该是智者生存!弱肉强食!”
但看伍家玉直摇头,水生奚落他道:“你,你也别把自己当成是好人,你从高中,就谈恋爱追女生,在昱师,你能清白?装着象救世主一样的!”
伍家玉语塞:自己确实也不是好人!害了人家,不过——他又想着为自己辩解:我是一时冲动,又没预谋,要是文红,我可能就——这一失足,就成千古恨。但要是文绢跟我真的来,我怕也顺其自然,只是,只是不晓得她,为什么最后一回,她是那样拒绝,女人,真是不可理喻。
想到这,他问水生:“女人好怪”
“有什么怪的!”水生对他这突如其来的话,并不觉得唐突,因为见得多了“你有什么不解的,你问我就是了,我是这方面的专家!”
伍家玉回忆着在华山上,文绢那下面硬硬的与前两回不同,从那以来,他就没想清这是为什么。
他吱唔着道:“你讲,你讲女人那下面,下面为什么有时硬硬的,象塞了个纸壳板?”
水生一愣,眼睛一瞪,旋即笑道:“什么纸壳板,那是卫生巾或者是卫生纸”。
“要这个做什么呢?”伍家玉头脑木然地问。
水生狠狠地敲了他一捶,大笑:“亏你还是学生物的,白学了,女人每个月不都那么几天要来月经,不垫着,血流到衣服上怎么搞!”
伍家玉恍然大悟,生理学上的学的——什么精子、卵子的形成,排卵、安全不孕期……都浮上了脑面,家中姐姐们平时鬼头鬼脑地瞒着自己倒东西,想必也是那东西——原来是世人皆醒,唯我独笨。
虽在黑暗中,他的脸不由烧得如火,比刚才酒精烧的还厉害:是呀,这理论和实际,怎么有这么大差别,我,真是一个大笨蛋,怪不得文绢老说今天不行,过几天,还以为她不干呢!错怪她了——
正想着,姐姐们陆续来了,大姐黄毛丫头在前,一路在地上拖着个小椅子当车,二姐一手抱在怀里睡着了的伢一手都拿着个小板凳。三姐四姐共抬了条长凳子,各手里摇着个巴焦扇,或蒲草扇。都在竹床不远处坐下。
“大姐,你现在,怎么越来越瘦了”伍家玉关心地问在
。“不一直就这么号的呀”大姐抱紧黄毛丫头苦笑:“现在,家里用头大。本来我三不支地挑点布到外头,还能搞到些咸盐酱油钱,可现在,各种样式的机子布多了,要老布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难搞到钱了,要不是量一尺,只给八寸地哄人,就一分钱也赚不到”。
二姐把睡着了的‘老鼠精’轻轻放到竹床上,在竹床头埂坐下冲着三姐道:“老三,下回管怎么搞,你也要带我跑一趟,卖老布,我脚跟肩膀都磨肿了,搞的钱还不如人家丢掉的!”
三姐笑道:“不是听说,你家贩牛搞钱凶得很呀”
二姐道:“我家那死老头子,以前还不准做买卖时,有胆偷偷地贩牛,斗过好几回,都不歇。可现在,就晓得抱着杨树根洗澡,自己不干,也不给本钱让我收散货!现在人都精,贩牛的人也多了,个把月也贩不成一头牛。那贩牛的事,人要更坏,不带些强买强卖的就不好搞,还要给工商所送礼……”。
三姐道:“条条蛇都咬人,这收散货,虽讲轻巧,一进一出地来钱也快,可就是不把稳,你要真想去,搞到二块钱本钱,下趟就跟我去,可先讲好了,搞钱赊本,各人运气,我可不包”
伍家玉在一旁迷惑地问;“怎、怎么只要两块钱本钱?这还不好搞!”
可三姐向各位欲说话的姐姐摆摆手,乐呵呵笑:“你当老师,一个月可能拿多少工资?”
“四十多块吧”——伍家玉有些羞赧。
“有些收银器的,一趟七八天,你猜能得多少?”三姐是个乐天派,说话总带着笑,在月光下也能清晰地感觉到。
“多少?”伍家玉不懂。
“至少一块钱!”三姐得意地伸出一根手指道。
“一块钱?你没搞错吧,一块钱就买到斤把猪肉,你、你还得意什么!”别的几个姐姐都看着他笑,
大姐道:“你们别拿人家开心了,现在,我们这里说一块钱,就是一百元的意思”。
“哇,几天就搞一百块,真是太多了!”伍家玉从不太问这些事,只是听讲三姐能搞钱,但具体的不知道,听说这么多不禁羡慕起来。
三姐道:“那是老跑的人才行,我、我当然要少得多”大姐二姐也不戳破她,只听大姐道:“不过,这事现在还不许公开地收,还是你,端个铁饭碗的好”。
四姐在一边道:“搞钱,搞钱,我看啦,你们都不如母子坟那两个老不死的搞钱多”
说着把扇子在身上扑了几下:“就那两个老葫芦精,初一、十五人都挤不下就不讲了,就是平时,也有许多人来,有的还开车来,专门来吃饭”。
水生不信地道:“街上多少饭店没有,要跑到那个光山头上去吃?”
四姐不屑地道:“你们别念了几年书,就以为什么都晓得了,人家那菜,有特色!大城市里都没有!”
“啧啧啧”水生撮嘴笑:“什么菜那么神,我没吃过多少新鲜菜,还没听讲过呀!不过就是乌龟老鳖、龙虾海鲜的,最多、最多也就还有什么蛇肉猫肉,叫、叫龙虎斗……”水生为了显示自已的书没白念,把听自己听说过的菜基本上都报了一遍。末了还不忘记损一句:“在那山头上开饭店,可是象水浒里那样地卖人肉包子!”
四姐也不是轻易服输的,她抑郁水生:“你别讲,你这句讲对了,还真就有人肉,不过不是包子,是瓦罐煨的胎盘!”
伍家玉大吐口水:“快别胡扯,那东西怎么能吃!”
四姐道:“就那胎盘,用瓦罐煨出来,一个山头上,都能闻到香,比什么肉都好吃,又大补,两个老家伙跟边上许多医院和接生婆都有联系,人家一有,就骑车送过来。那牛湾集的吴书记,隔过把礼拜,就要来一趟,说这东西吃了上瘾,精神好!”
大姐道:“早听讲这东西是能吃,只是没人敢吃,也只有那些当官的,好东西吃多了,才越吃越这么怪!”
四姐道:“那书记嘴巴就是怪,大鱼大肉他眼睛角都不瞟,尽找人没吃过的东西要,他恐怕死人煮癞癞姑、能吞一饱!”
二姐用扇子在女儿身上摇着,疑惑地说四姐:“你家和这吴书记还是干亲,怎么还这样在背后咒人家,以后,我们家里要有事,还少不得找你请他帮忙,你别得罪人家了”
“人不找找鬼——”四姐嘀咕着!
二姐不理她,对大姐道:“我家边上,那个山芋庵,你可还记得?”
大姐道:“怎么会不记得!那庵里那年轻的小尼姑,人真好,我时常还想着她哩”。
“现在人家,恐怕早就不认得你是哪个山东卖饺儿面的了,那庵里,这几年香火越来越兴,有会的日子,人都扒不开头”
“菩萨能真灵?”伍家玉不信地道。
二姐道:“真灵!那里签最灵!不过,光靠抽签也赚不了多少钱。还是那吴书记见过世面点子多,教人在庵里开了什么清风茶楼、明月菜馆,都收钱。以前我们去上供,庵里也都还管顿饭或者至少有口茶水,现在可好,喝杯茶都要收钱!还毒贵!说也怪,你越贵来的人就越多!都成把地往外甩票子,那钱就跟捡来似的!庵里生意好得忙不过来,前不久又招了好几个年轻的小尼姑”
伍家玉插话:“这个年代,不晓得是些什么人,年纪轻轻的,会愿意当尼姑?”。
“我就想当”三姐坐在凳子上,把白得发亮的塑料凉鞋在地上一跺:“无烦无恼一身轻,免得要跟个臭男人,伺候他一辈子”
二姐笑:“你别嘴硬,我不死,就还能看到。不过,你以为庵里什么人都要呀,现在,收的都是有学问的人,我听讲,就以前那个买了我们布的小尼姑,也还读了不少书,好象、好象听人讲,就曾在浮山中学读过,不晓得你们可认得!”
汪水生笑道:“我们都是重点学校,不可能有人做——”伍家玉暗拽一下水生:“呀,不晓得可、可是杜娟?”
水生轻声笑着反驳:“不可能,那同学就是没事,她那么闷骚,怎么可能做尼姑!做妓女还差不多!”
“也不能一棍子给人打死”伍家玉有有些同情这位女同学。
众人没听到他俩在嘀咕什么,只听三姐叹了口气:“唉,做尼姑都做不成,那、那我不就成了阳间不要,阴间不收的了!”
伍家玉道:“怎么科学越发达,迷信的人还越多?”
二姐道:“不光是乡下人信,当官的,暗子里更信!就那吴书记,表面上不信,暗地里不也隔上差五地就跑到庵里求菩萨!我都碰到过好几回了!再说就我家——那能在坟包堆里困觉的公公,一个钱捏得水滴,可对庵里,一年少讲,光黄矣矣的香油,就要供十几斤”
伍家玉发笑地道:“你们要是都不信,看她们吃什么去”。
二姐道:“捣牛屁股捣了两个钱,生怕断了香火,天天念叨要个男伢!供泥菩萨还不算,还要供活菩萨,那些村干部,个个都把嘴巴吃歪了,还就跟蚂蟥一样粘着不放,一年四季,就晓得要你脱裤子检查。你就是保证不生也要上环子,不上环子就要罚!我就是不上,我才不想跟大姐一样,把身体搞坏了,我要是搞到了钱,我就带‘老鼠精’跑到外头去!……
水生调侃:“都是党的天下,政策都一样,你能跑到国外去呀,我劝你们,还是求菩萨实在,你们要对菩萨许个大愿,坚决地要求第二胎生个男伢!”
三姐笑侃水生道:“你以后要是讨了烧锅的,你就先到庵里许愿,求菩萨显灵,一胎生多多的,跟老鼠一样,一窝十几个,公的母的都有”。
水生大笑:“好、好、好,我现在就先许个愿,要是能让我在到学校前找到个烧锅的、或者洗碗的也行,我过年回来,就到母子坟和山芋庵两个地方,办三荤三素,买一捆大表纸,把所有的大菩萨、小菩萨,青年菩萨、老年菩萨都请个遍!”!
四姐半天没做声,这时她道:“一听你这话心就不诚。我听过路来吃饭的人讲,江南那山里,女的多、好找!还多是女的追男的!还有那山里女的,天天都摘茶唱山歌,只要看到中意的男人,就丢个手帕在前面让你捡,你要是捡了,她就要跟你,你不要也不行,可是真的?”。水生家玉齐齐笑道:“哪有的事,我们在屯溪呆了好多年,也没遇到一个唱山歌的”。
三姐立即反驳道:“你们都在城里呆着,怎么能听到,越是到大山里,乱唱乱哼的人就越多,要是一片山上一个人影子都没有,好多小姑娘都会自己唱!我走在山里,要是看看四周没人,我也会唱,一来解闷走路不累,二来也能壮胆”。
水生爱热闹,听到这话大叫:“这么月白风清的晚上,又都没外人,你就为我们高歌一曲。让我也领略一下传说中的枞川伍三姐美妙动人的歌喉”。
三姐嘻笑道:“都讲你是嘴巴溜子,果然是半斤鸭子四两嘴。要唱,我们姐妹几个还真不比别人差,只是,你们是大学生,歌应该更多,也应该更好听,你先唱一个”。
水生笑:“我唱就我唱,我开头,你们也一人唱一首,可干!”
“干就干”二姐也来了兴致“好久没唱过歌了,天天哄伢,哄得人都孬了”。
水生脸皮厚,说着就坐在竹床上,竟开口唱起电影中刘三姐的歌来:“哎,什么有脚不走路耶”——
“不好,不好”众人打断他:“这电影刘三姐里的歌,谁不会,要唱,就唱我们本地乡下的歌”
水生道“这也难不倒我,我从娘胎里就学了一肚子本地的民歌”
说着,他走下竹床,踢蹋上拖鞋,学着歌唱家在舞台上表演的架势唱:“会唱山歌音要拖,想撩乖姐歌要多,山歌拖音才好听,歌多打动姐心窝。姐心窝,有郎无姐不成歌——”。
众人听他唱完,齐齐鼓掌!
水生用手指着众人道:“你们、你们可听清这歌词了,‘有郎无姐’不成歌,别光我一个人唱,你们谁也来唱”。
伍家玉借着酒劲道:“唱歌你们比我都在行,不过,你们要是都唱了,我一定不拖后腿”。
四个姐姐喉咙早痒,只是都不好意思先开口。
还是三姐道:“我先来,唱别的歌不行,这我们本地的乡下小调,谁怕谁”。
说着,就坐着唱道:
“撩不到好姐不要焦,老鼠打洞慢慢掏;
白天给她担担水,晚上给她抱柴烧;铁打的心肠也软了——”。
唱完众人鼓掌,唯有四姐在一旁轻轻冷笑:“慢慢掏,我看你、你能掏出一个什么大熊猫”。
“受教了,等真的钓到了烧锅的,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水生笑着催:“下一个,下一个”。
众人齐推二姐,二姐没有推辞就唱:
“我和小郎情意投,哪怕爷娘不甘休,打也受来骂也受,宁死不把小郎丢。拉到公堂有妹讲,扯到官府有妹求,任你官家再发怒,出门还要手拉手!”
四姐讥笑:“小伢都跑路了,还郎呀妹的,下辈子吧”。
众人又齐催四姐:“别尽讲风凉话,你也来一首,别在你这挡道了”
四姐看看不好扫兴,扭捏了一会说道:“那我、我就唱几句吧”。
说着唱道:“要我开音就开音,看灯的妹子你听清。灯歌本是古人造,见风挂牌歌即成。平时多学和多练,熟能生巧方随心。会唱灯歌小事情”。
众人一阵乱掌之中,三姐也趁机损她道:“会唱灯歌小事情,我看你以后又、又能做么大事情”
众人撇过她们的话头,都来看大姐,大姐直摇头:“多少年不唱了,词都记不全,我、我就、就不唱了吧”。
众人不依。怀里的黄毛丫头也起哄道:“妈妈唱,妈妈会唱”。
拗不过,大姐轻声唱道:“小大姐、小大姐,戴红花,啼啼哭哭回娘家。娘问女儿么事哭,古里古怪的到我一家:丈夫是个冬瓜矬,小姑是个矬冬瓜。公公是个眨巴眼,婆婆是个瘌痢疤。你讲我想家不想家……”
众人听后,不觉一阵唏嘘。便都转向伍家玉问:“你最后,可有好歌”。
伍家玉想好了:“我现编一个,不用黄梅调,搞个新的,用我在屯溪念书时学的几句徽剧调子”。
众人说好,只听伍家玉唱道:
“萤火虫,到处穿,我从枞川到径川。爹妈不必把我来牵挂,姐妹不用为我心惊慌,江南处处山水好,人心个个都善良,我到哪,一心一意做个孩子王,有了钱,有了房,有便我就来接爹和娘!山高路远又何妨,只要是个安居乐业地,人生处处是故乡——
众姐姐笑道:“只要你有这份孝心就好!老头子、老娘,只要老菩萨保掩着身体还好,就还能崴几年,俩个老骨头现在管自己还行!你把自己照顾好、有机会也成个家,就行了!”
水生把头直摇地笑侃伍家玉:“你这哪是孝,分明是耽于享乐,不思进取,这是对国不忠,对家不孝!你呀——就是对国家不忠不孝——孺子不可教也!”
“胡说八道!”伍家玉突然一声大吼,吓得众人一跳!不过众人都晓得他神经兮兮地惯了,也不太以为然。正要说他,只听伍家玉坐在竹床上,翻手把大腿一捶叫道:“什么忠、什么孝,几千年来的忠,不过是叫你忠于一小撮打着真龙天子,打着国家、民族旗号的强盗和恶奴,他们霸人财产、夺人妻儿、劳人行役、草芥众生——还要让你认为这是合情合理的!。鲁迅说得好,几千年的中国,就是一部吃人愚弄人民的历史!所谓孝,不过是利用天然血脉亲情,从小就暗育顺民的一座洗脑学校,都是孔老二、朱熹那一帮坏蛋们帮着操的蛋……”
伍家玉讲得激动,时有横飞的口沫,荡于水生脸上!弄得水生只好边笑边用胳膊挡着!
众人疑他是酒的后劲发了!
四姐打断他道:“三岁看小,七岁看老,这么大了,小时候那反叛的性格、还一点没变!”
伍家玉觉得她们一个个都不懂自己的心思,但急切间自己也说不清。只好静下气来道:“我虽说从小就是混子,但现在,懒得再混!我只是想有个工作,能糊掉自己就行!只要我不必求爹爹拜奶奶,不跟在别人后面舔屁股、心里清静就行!”
水生见他平静下来。用挡口水的手指着伍家玉嘬嘴笑骂:“嘬、嘬、嘬,好一个正人君子,好一个现代陶渊明,你、你有本事,一辈子不求人,我就算你狠!”
众姐姐也都道:“都讲一个好汉三个帮,做人哪有不求人看脸色的,你又犯了那大实心粑子的毛病了”
伍家玉叹了口气,以尽量让她们能懂的话道:“我其实比你们都想得多。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我想来想去,我也不会玩假交际,只以真待人,总不会有大错,免得到时假的没玩好,真也丢了!再讲,象我们这样的,到一个生地方,要背景没背景,要能力没能力,要学历没学历的,能把一个老师安稳当好,就不错了。再再讲,一个小老师,混什么混,就算是挤破了头,舍身跳进粪坑里,最多、最多能在五六十岁的时候,混个小中学校长或者小县的局长,那就顶天了!……”
他没说出自己那虚无缥缈的理想,怕人家更笑自己迷信!
这样一说,姐姐们也都认为有理,多点头道:“你虽然从小就害,但不会哄人,这我们晓得,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到外头,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别吃亏了还不晓得”……
众姐姐一番珍重叮嘱——回家的回家,睡觉的睡觉,各自去了。
只有伍家玉和水生在竹床上放通霄。
忽然,伍家玉觉得:那下午被拨得光溜溜的白条鸡和一身污血的鸭子、都活着站到了自己的面前!
“怎么回事”——伍家玉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