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员们正在为晚场的戏做着准备,但林卓越迟迟未到。
大家对他有信心,因此没有人担心什么。每个人各自化妆,各自对镜检查每一个表情,重新回味上一场自己表现的好与坏,准备在这一场中再有突破。
街灯照耀下,酒馆里灯红酒绿。
林卓越静静地坐着。
对面的男人慢慢打开随身的袋子,取出一个楠木盒子,推到了林卓越的面前。
“您说是我的观众,所以我才同意和您坐下来聊。”林卓越说,“但现在我很怀疑您的身份。”
“先打开看看再说。”对方笑了笑。
盒子很沉,他推动时有些费力。
林卓越慢慢伸手,将盒子打开。
里面是金币,整齐地一枚贴一枚排成柱状,一柱贴一柱,共十柱。
“一千枚金币。”对方说。
“您这是什么意思?”林卓越皱起眉头。
天上不会掉馅饼,地上却常有陷阱。没来由的好处不会引人入胜,常会引人入彀。
“这是预付。”对方说,“如果您答应,这样的盒子还有四盒。”
“好大一笔钱。”林卓越说,“足够我衣食无忧活一辈子。”
“不仅如此。”对方说,“您还将获得一位大人物的友情。这是多少钱也买不来的。”
“要我做什么?”林卓越问。
“离开乔法雷剧团。”对方说,“从此再不出演任何与乔法雷或他的剧团有关的剧目,就可以得到这一盒。如果答应与我们的剧团签约,出演我们的戏,就可以得到剩下的四盒。”
“你们是谁?”林卓越问。
对方没有回答,却拿出一份合约,推到了林卓越的面前。
林卓越低头看了看,是一个并没有听说过的剧团,团长的名字也很陌生。
一个普通的剧团或许有这种财力,但绝不可能把财力全用在一个演员身上。即使是帝国中最出色的演员也不值这个数。这笔钱足够用来买下一整个剧团,连带一座小剧院。
“我想我知道您的老板是谁了。”林卓越说。
“聪明人一定会做聪明的选择。”对方笑着说。
“是的。”林卓越站了起来,将合约和盒子一起推到了对方那边。
“我的艺术生命是乔法雷先生和安文先生赐予的,没有他们,就没有今日的我。”他说,“所以,我一生也不会背叛他们。请告诉你的老板,丑恶的人做下丑恶的事,却想在世间留下美丽的名,这不可能。恶行人不揭,也有神来揭。告辞。”
他不失优雅地躬身一礼,戴上那顶遮住上半边脸,防止自己在大街上被拥趸包围的帽子,围好挡住下半张脸的围巾,推开雅间的门。
“林先生。”对方冷冷地叫住了他。
“宴会上有一种酒叫敬酒,也有一种酒叫罚酒。虽然都是喝,但过程和结果却大不相同。您最好考虑好。您说到了艺术生命……我认为,虽然艺术被放在了前面,但更重要的,却是后面的两个字。”
“生命的形式有许多种。”林卓越语气淡然,“像人一样活着是生命,像妖魔兽神一样活着也是生命。换你,做何选择?”
“我会签字,收下这盒金币。”对方说。
“很遗憾,我是人。”林卓越笑着离开。
门砰地一声关上,沉重的声音如锤。
“很好。”对方点了点头,慢慢收起合约,合上了盒子。
“老板说过,如果你不收,那么,我就可以收下。”他笑着,将盒子重新放回袋子,然后站起身,提着袋子走了出去。
夜色黑暗,街灯昏黄。风吹来,扬起围巾。
林卓越快步行走。他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必须抄近道才能及早赶到巨神剧院。他不想让伙伴们因他的迟到而担心。
一道影子被街灯拉长,提着袋子的人脚步不快,散步一般行于街头,但当他看到前方的林卓越进入一条小巷后,却突然加速。
影子如风,转眼之间掠入小巷中。
提袋子的人一手提着袋子,另一手伸向腰后,拔出一柄利刃。他如风前冲,在林卓越刚来得及转过身的时候,便已经到了近前,利刃带着寒光刺出,刺向林卓越的腹部。
仓促之间出于本能的躲闪,使林卓越避开了要害,利刃从他的腰侧划过,割开了皮肉,鲜血流出染红了衣衫,人发出闷哼,摔倒在地上。
他捂着伤口坐起,见到星光下对方高大的影子渐渐遮蔽星光。
“杀了我又怎样?”林卓越面带微笑。
对方停下脚步。他杀过许多人,也见过死到临头仍能从容的人,但那种人无一例外,都是强悍的武者。他有些奇怪——你不过是一个戏子,凭什么有这种气魄?
“杀了你,乔法雷剧团就会倒闭。”出于对对方的尊敬,他开口回答。
“你的老板是个愚蠢的家伙。”林卓越摇头。“暴力永远解决不了问题,却会激起更有力的反抗。剧团的核心不是我,我只是一个在剧团光环下得到最大好处的幸运儿。”
“等你成为帝国首富时,再来评论我的老板吧。”对方轻蔑而笑,举起了利刃。
林卓越摇了摇头:“下手轻一点,留个全尸,不然事情不好收场。”
“什么?”他的话令对方一怔。
“我不是在和你说话。”林卓越说。
星光微弱,无法像月光一样,将沐浴其下者的影子拉长。于是,杀手便没有发现自己背后有人。
一个娇小的身影立在那里,不知何时出现,不知如何出现。她悄无声息,仿佛是夜的一部分,仿佛是自然的一部分。
没有声音,但有杀气散开,杀手警觉,以为身后悄然走来了什么猛兽,惊恐中猛地回身将利刃横斩而出,却一斩而空。那个娇小的身影向前而来,快如闪电欺入他的怀中,反手一挥便打断了他的腕骨,令那把利刃飞射而出,刺入墙壁。
另一只手掌扼住他的脖子,只是微微用力,便有咔嚓一声响起,回荡于寂静的小巷中。
高大的身体一下失去力量,四脚软软垂下,如断了线的提线木偶。
失去了生命的尸体,仍被提在空中,颈部继续传来声响。杀人者克制着自己的愤怒,轻轻将尸体放下,然后飞奔到林卓越的身边,满眼泪水。
“亲爱的,我来晚了……”她一边哭着说,一边轻轻拉开林卓越的手,看他腹部的伤。
“没事。”林卓越吃痛咧了咧嘴,伸手拍了拍她的头。“我躲得及时,只是划破了皮肉而已。”
“那也很疼的,不流了这么多血……”她哭着说。“早告诉你要小心,这部戏既然在暗讽那几位大人物,就必然会触怒他们。”
“我只是没想到,他们会对我区区一个演员使用这么下流的手段。”林卓越叹气。
“跟我回家吧,得好好包扎一下,仔细上药。”她擦着眼泪说。
“大家还等着我。”林卓越说,“我如果不去,戏没办法上演,剧团的名誉会受到影响。”
星光下,四目相对。
巨神剧院之中,乔法雷急得团团转。
“怎么还没有来?不是已经派人去找了吗?”他焦急地说。
“可他的家里没有人。”有人回答。
“团长,别急。卓越向来守时,今天一定是有特殊的原因。”有人安慰。
“还有几分钟就要开演了,第一幕就是他的戏。”乔法雷说,“如果他赶不来,怎么办?”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后台演员通道的门纹丝不动。
“没办法了。”乔法雷叹了口气,“各位,我临时在前边加一幕戏,谁有自信顶住?”
“我!”
许多人都向前一步,拍着胸膛。
有一位女演员一掌拍得波涛起伏,令乔法雷鼻子发干差点喷血。
他笑了:“果然都是可靠的朋友。好,我就临时加一场主角小时候的戏,不用太长,但我需要一位母亲和一个孩子。”
“我演母亲!”那个女演员再次拍得波涛汹涌。
“我来演孩子。”另一个娇小的女演员冲上前来。她胸前没有起伏的波涛,却正合适乔法雷新想出的应急角色。
“故事讲的是主角的童年,母亲角色要不断描绘王都的美丽繁华,把它说成黄金乡……”乔法雷开动脑筋,用最后几分钟的时间一边编一边讲。
不可能有固定的台词了,只有大致的情节,剩下的,都只能靠演员们自己发挥。
这时,时间到了。
大家的脸色都有点发白。
“团长放心,我们尽力!”波涛汹涌者表态。
“走!”平坦无波者挥手。
两人大步走到台侧,望着即将拉开的幕布,却都有些紧张。临时加戏这种事不是没遇到过,但从没这次这么仓促过。林卓越到底何时能赶来是未知之数,两个人要拖多久,是个问题。
大幕将要拉开,两个人硬着头皮走了过去,在舞台中央,摆出了刚刚想好的造型。
“孩子,知道吗?王都里遍地是黄金……”
“真的吗,妈妈?”
从未听说过的开场,令今夜的观众诧异,但也令他们充满了兴趣。两个女演员拼尽了艺术生命中所有的机智,围绕着乔法雷的意图,用出色的表现演绎着这一段童年住事。
但是……真的很难再撑下去了。
“林卓越怎么还不来?再不来,今晚就要出大事了……”
两个人在心里悲哀地想着。
这时,她们看到台侧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脸色有点苍白,似乎有点虚弱,但目光坚定,向她们竖起了大拇指。
她们更有信心了,以绝佳的演技完成了这短暂又漫长的一幕。大幕垂下,她们长出一口气,奔向台侧。
“林卓越,你急死我们了!”波涛汹涌者当胸给了林卓越一拳。林卓越痛苦地哼了一声。
“这演技。”波涛汹涌者乐了。“看你那副样子,酒色过度吧?台上稳些。”
“放心。”林卓越笑着走了上去。
幕布再开,忧郁的主人公静静坐在自己的小屋中,回忆着儿时母亲的话。
台下掌声如雷,许多人大声呼唤着林卓越的名字。
乔法雷站在台侧擦汗,嘟囔着:“好家伙,总算来得及。我差一点要疯了……咦,地上点点滴滴的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