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露台上你一言我一语互相调侃了许久,夜里大风渐起,他们才隐约感受到冷意,一前一后地回了大厅。
不想此时大厅已经不见了沈歌前的踪影,钟棠莫名其妙,四周环顾一圈后,问叶明礼:“沈歌前去哪儿了?”
叶明礼双手一摊,表示自己并不知情。
她瞪他一眼,直直地就往门口走去。正要出门之际,那扇门忽然从外面被推开。
她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年过半百的庄严男子迎面走了进来,身后跟了一群身穿黑色西服的人,看架势像是保镖,这倒也没什么,最让她震惊的是,那群人的最末,竟然是沈歌前。
他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只跟着那群人走进,眼里好似再也看不见旁人。走过她身侧的时候,她想伸手去扯一扯他的衣袖,却被他的气场所震慑,那只抬起的手,终究是没伸出去。
整个大厅的气氛都变得肃然,原本喧闹的地方忽然静了下来,众人好似有默契一般,不再多说一句话,也不再多走一步路。
“在场的各位,欢迎你们今晚来到这里,我是沈潮平。众所周知,今晚是歌前入行第十三年的日子,他今年已经三十岁,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了。”
他用眼神示意身侧一位带着金丝眼镜的男子,那男子立马走向门口,众人的视线也随他而去。
男子离开别墅,大门随之紧闭片刻,等他再走进时,身后已经跟了一个少女。
她看来也不过二十四五岁的年纪,身穿一条黑色及膝的半长裙,肩膀上是用丝线勾勒起来的镂空花纹,除此以外没有多余的装饰,再简单不过。可那裙子紧贴她的曲线,反倒映出其身姿曼妙,加上她精致的脸蛋,优雅的脚步,一切都完美得恰到好处,简直叫人移不开眼。
钟棠盯着她,像是兽类察觉了到威胁,眼神逐渐变得犀利起来。
“所以今天,除开是歌前入行的纪念日,也是他的订婚日。”
“这位是我世交的女儿,池微漪。她曾在米兰学习设计多年,不久前刚刚回国,是国内最为新锐出色的设计师。我世交故去,但去世之前,就和我有过约定。所以这婚约,今天开始作数。”
沈潮平轻轻招手,那个黑衣少女池微漪就面带微笑地走到他身旁,好似应允了他刚刚说的一切。
他一番话说完,场内已经沸腾起来。
沈老爷子说的话从来都不会更改,一向风流的沈少今天忽然就多了一桩婚约,众人脸上表情各异,但无一不透露着兴奋。
能亲眼见证这一幕的发生,如何不兴奋。
只除了钟棠。
她脸色变得很不好,手里攥着身旁长桌上的桌布,最后竟愈攥愈用力,若不是叶明礼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及时将她的手掰开,她真的险些将整个桌布都扯下来。
“小侄女,你怎么了?”
“滚开。”她看都不看他一眼,叶明礼注意到她的目光已经从刚刚那个叫作池微漪的少女身上移开,转而到了沈歌前身上。
“沈总,我想你这个决定太过草率了些。你所做的决定,关乎我的一生,而我还没有同意。” 沈歌前先前一直沉默着,饶是再动怒,都忍着没有出声,此刻所有人的视线再度凝聚到他身上,他终于不再沉默。
“你不需要同意。”沈潮平的话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确定,好似他就是所有人世界里的上帝,可以主宰全部的生杀大权。
“今天到此为止,我先走一步,各位随意。”
他投了一颗杀伤力极大的炸弹进来,而后就这么无事人般,轻飘飘地掸一掸衣袖上的灰,走了。
此刻,倘若有人站在二楼,就能瞧见,一向自持甚好的沈歌前浑身都在轻微地颤抖着,他攥紧了拳头,乃是极怒。等到沈潮平离开后,他才终于不用再忍,使了全身的力气,一拳打向了身后的墙柱——一声闷响后,那柱子竟然生生塌下去了一块。
而后也不顾众人的目光,直直地走出了大门。
方才沈潮平离开,他身后跟着的一票人也全都离开,可他亲自带来的“世交之女”池微漪,却没有走。
她见到沈歌前离开,脚步匆匆,就也跟着去了。
钟棠见状,也立马要走,却被叶明礼扯住。
“你干嘛?”
钟棠的怒意不比沈歌前少,她被阻挡住,自然怒视叶明礼,瞪大的眼宛如铜铃,细看,里面竟然都盛满了红丝。
“小侄女,那个叫池什么的女孩已经跟着歌前走了,你就别去添乱了。他现在肯定浑身是气,你去他可指不定就冲着你撒了。我估摸着啊,他动这么大的怒,完全是因为他之前根本没有见过那个女孩,就这么贸贸然‘被订婚’,换成是我,我也受不了。可是现在这个关头,女主角登场就不一样了,说不定温言软语安慰一番,歌前一下子感受到人家的好,就也能接受了,这个气自然就消了,咱们还能成就一桩好事,你说多好。”
叶明礼这话不说还好,一说钟棠就更加生气,她脑海里忽然就想起幼年时,父亲请来教她学武术的武术师父,那武术师父找来一袋比她高了两倍都不止的沙包,对她说:“你被我管教,心里肯定不服气吧?可你打不过我啊。所以以后,你要是还觉得生气,就打它,用你所有的力气去打……”
她只觉得,此时眼前叶明礼的头,像极了小时候那个沙包。
“我好你个大头鬼!”
挥拳、收拳、转身出门,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只留被打得瘫倒在地的叶明礼,抱着青紫了的左眼,呻吟呜咽……
沈歌前站在半山上,望着远方明亮的灯塔,心头掠过一丝苍凉。
这么多年了,还是这样,永远是这样。
是不是他一直忍让,才让那个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攻略城池,以至于现在,连自己的婚姻,他都要插手了?
“沈先生?”身后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他微微侧过头,用余光瞥见来人的身影。
哦,是刚刚那个同样“被订婚”的少女,池微漪。
“沈先生,你怎么了?”语气平静,这话从她嘴里说来不似关切,好似只是打招呼的方式。
“不关你的事。”他轻声道。
他知道,即便今天不是她,以后也会有别的人,也会就这么贸然地、以未婚妻的身份,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只要那个人还在,就会执意干涉他的生活,逼迫他按着既定的轨道,去度过余生。
他忽然有些庆幸,他爱的是顾弦,而她永远不会选择自己。
“我知道,今天的局面的确很难令人接受,但……如果你不介意,或许我们可以试试看。”池微漪同他并肩而立,说这话的时候,冷风拂过她的脸,她却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明明是这样大胆的提议,她却能表现得如同在说一件无关痛痒、与她并不相关的事。
连沈歌前都怔忡了几秒。
“抱歉,池小姐,我已经有喜欢的人。”
“这样啊,那真是可惜。”
池微漪转过脸来,望着沈歌前,撇撇嘴,兀自慨叹了一句。可沈歌前瞧得出来,她的眼里,丝毫没有可惜的意味……
甚至,还像松了一口气……
“沈歌前!”一个娇俏却满带怒意的声音响起,一下就打断了沈歌前的思绪,他默默翻出一个白眼,知道那位小祖宗又来了。
“这位是?”池微漪问出来的时候,她已经冲到他身后,扯住他的胳膊,以一种绝对占有者的姿势。沈歌前也不反抗,就那么宠溺地让她扯着。
“我徒弟。”他介绍。
但他没像先前一样,将她的名字告知,钟棠瞥他一眼,知道他心中真的很设防。
可她仍旧对“未婚妻”这个身份耿耿于怀。
她扯着沈歌前的胳膊,一边晃一边扬声道:“你去宣布晚会结束吧,我困了,要回楼上睡觉了!”
她这句话,面对的是沈歌前,但话中的深意,却是为了要池微漪听懂。
——这间别墅,这间为沈歌前所有的别墅,她住在这里。
池微漪面无表情地凝视钟棠,即便是听到了这句话,仍旧没有一点要离去的意思,钟棠气鼓鼓地转身瞪她一眼,池微漪这才看清了她的眼神。
她忽然睁大了双眼。
刚刚那句话没有惊到她,可这个眼神,却惊到了她。
曾几何时,她也曾这样对待另一个人,因此她太明白这眼神的含意。
池微漪的眼神不断在钟棠和沈歌前身上来回。这个小姑娘,看来也不过十来岁的年纪,说出的话,眼底的固执,却这样深切。而这个男人,她名义上的未婚夫,倘若真如他所说,他心中有人,那这个人,绝不会是这个小姑娘。
她对这个人的情意,只怕日后会全部反噬回去,将她啃咬得连渣滓都不剩。余生还有这样多的年岁,却永不得停歇。
沈歌前什么都没有解释,看得出来他对这桩婚事一点都不满意,所以任由钟棠胡闹,他大概巴不得池微漪能气急败坏地去找沈潮平,嚷嚷着要取消婚约。
可池微漪没有,她只是冷静地观察着她们二人。钟棠此刻怒急攻心,只顾着宣誓主权,因此察觉不出来,可他却能感觉到。这倒令他始料未及,因此他已不再想继续这场闹剧,而是转身,连一句道别都没有。
“池小姐,你听到了,我们先走一步。”
池微漪叹口气,望着二人离去的身影,忽然希望自己想的是错的。
沈歌前面色很不好,回到别墅内就宣布了晚会结束的消息。众人今日已经亲眼见证了一桩大新闻的发生,虽说后续不怎么精彩,却也都算是心满意足,同沈歌前告别后就纷纷离去,叶明礼刚被钟棠打了一拳,此刻也不知遁去了哪里。
不过一刻钟,原本还喧闹的大厅就已经再无人迹。
钟棠原本还生着气,想要问些什么,可一看到沈歌前那面如死灰的脸色,就很聪明地闭了嘴。
他沉默着回了房间,钟棠走得慢些,一路跟着他,见他没什么言语地进了门,就只站在门前,不作声。
上海的夜生活此刻才刚刚开始。而半山上,这座静若潮水的别墅内,仅住着的两人,一人瘫坐在床边,望着落地窗外的星海,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另一人站在门前,听着门内那人急促的呼吸声,透过门缝,同样没言语地凝视他。
“你的过往,一定充满着伤痛,即便是现在,也存留了许多身不由己。”
“你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在深夜里都难以展眉呢?”
她伸出一只手,隔着老远,轻轻地,描摹起他的轮廓来。
那样小心翼翼,那样浅尝辄止。
她的心思这样澄明,倘若他此刻没有自乱阵脚,一定能察觉。
可惜他没有。
他不说话,她也不进门,就这么僵持了许久,沈歌前才轻飘飘地说了一句:
“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