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钟棠也依然顽强地登上了舞台。
——身为一名乐手,即便是再贫乏的环境,再失准的硬件,她也要做到自己所能做的最好。
台下是无数双同龄人的眼睛,钟棠在国外时也曾登上过一些小舞台,她分明并非第一次登台,可仍然有些紧张。她一步一步走到舞台正中央坐下,闭上眼,一首曲子就在她脑海里循环往复起来。
她拉动琴弦,那首低沉的乐曲就缓缓从那跳跃的指间流泻出来。
她虽从小练习大提琴,却没有演奏那些世界名曲,在场的同学明明没有一人听过这首曲子,却都轻易地沉溺其中,那孤独的情绪浸染了在座每个人,他们或多或少地都流露出了悲伤的表情。
——是那首《憾事》。
一曲终了,众人皆是愣了半晌,继而掌声雷动,欢呼尖叫不绝于耳。
钟棠望着台下那些尖叫的学生面庞,心中颇为狐疑,自己不过只是把昨天沈歌前弹奏给自己听的那首曲子照常演奏出来而已,照理按沈歌前说的,她空有技术却没有感情,这些人的反应本不该这么大才对。
所以,是他们太过捧场还是她真的进步了?
“钟棠!”钟棠犹在舞台上兀自思索,就听陆楠在后台呼唤她,钟棠看她一眼,猛地醒悟过来,立马站起身,匆匆谢了幕。
她行至后台,抬头看了一眼墙壁上的老式挂钟,惊觉此时已经过了七点,便连演出发甚至没有来得及脱下,就迅速地跑出了学校。自家司机的车早就在学校门口等待,她拉开车门坐进去后,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车窗外万家灯火,她无暇观赏,只不停地拨打着那个人的电话,可全都是忙音。
她想,他此刻一定很忙。
车穿行在众多回旋拐弯的盘山公路上,钟棠坐在车里,凝望着后山上那一点一点靠近的光芒,心头好似逐渐涌进了一股暖流。
——我到了,沈歌前。
自家的司机原本是要将她送到别墅门前的,可在还差了一截的地方,却不知为何,忽地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钟棠原本只盯着别墅内瞧,此刻免不得向前看去……
果真,她刚刚就看见别墅前有许许多多停放着的车,还在感叹今天来人之多,可现在却隐约看到一辆,挡在路的中央。那辆车通体红色,车门大开,车内的车灯全都打着,映照出来,好似整辆车都在散发着光芒。
钟棠没看错的话,那车身上还倚靠着一个人。他一身黑色正装,锃亮的皮鞋,头发极难得地梳了上去,显得很精神。
——是他。
钟棠在看清的一刹那,迅速打开车门跑了出去,跑向他身边。
沈歌前听见声响,转了头,看见她以后,嘴角浮现出淡淡的笑意,好似松了一口气。
“怎么这么晚?”
“学校有个新生晚会,有人生病了,我去救场。你呢?怎么站在这里不进去?”
“我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他不多说,钟棠却能体会到他的意思。
他担心她,所以专门在这里等她。
“那……如果我一直没回来呢?”她故意问道。
沈歌前深吸一口气,道:“我刚刚想,再等三分钟,就去找你。”
两人正要结伴进去时,一辆车忽地从山下疾驰而来,车主看到他们俩,迅速打开了照射灯,强光照在钟棠和沈歌前的脸上,晃得他们睁不开眼睛,只能条件性地用手去挡。
此刻钟家司机已经离开,那车一路畅通无阻,行到他们跟前时,车主一个急刹车,将车稳当地停在了半山腰的草坪上。
“哟……”一个穿着极其花哨的亮灰色西服、梳着大背头、看来和沈歌前年纪相仿的男人走到他们跟前,有些轻佻地吹了个口哨,“几天不见,沈大少,口味变了很多啊……”
他走到钟棠跟前,从上到下将她打量了好几遍。
“这小姑娘,才十来岁吧?还穿一条这么……啧啧……艳俗的裙子……”他不停地咂嘴、摇头,好似钟棠穿的裙子真的多么讨人嫌。
沈歌前冷冷道:“叶明礼,你如果再口无遮拦,就给我回去。”
“哈哈哈。”他立马摆出个讨好的笑脸来,“沈大少别生气嘛,你这不是没给我介绍嘛……怎么,这位是?”
沈歌前面无表情:“我徒弟,钟棠。”
说完这句,又转头,微微俯身,对着钟棠的耳侧轻声介绍道:“我朋友,叶明礼,启明财团的小少爷。”
“哟呵!我印象里,你沈大少可不是会收徒弟的人呐!”叶明礼再度抢白,他说着这话,不禁又上下左右将钟棠打量一遍,估计是想要从她身上看出些和别的小姑娘的不同之处——至少,是可以让沈歌前甘心收作徒弟的不同之处。
钟棠扁扁嘴,不客气地喊了一句:“叶叔叔。”
“噗……”叶明礼一口老血差点就要喷出来——他明明还不到三十,却被眼前这个十几岁的少女叫作叔叔,也是有些心塞。
“只此一个,不可以?”沈歌前挑眉。
“可以可以。”
叶明礼不停摆手,继而绕过他们,直直地往别墅内走,心中暗道,我惹不起你们师徒,还不会躲着么?
别墅内灯火通明,各式各样的甜点摆满了长桌,一个个着华服的人长身玉立,和她昨天夜里看到的那个毫无生气的地方很不一样。
叶明礼先一步进门,她跟随着沈歌前,也踱步到了大厅。
远处一对男女原本站在一起讨论着些什么,此刻瞧见沈歌前,便拥了上来,同他寒暄。
他不再前行,她也不知该去何处,干脆便站在他身侧,四处张望。那对男女简单打过招呼后,立马注意到了她这尊大佛。
“沈先生,这位是?”
“我徒弟,钟棠。”
“钟棠?钟氏财团那个钟棠?”
那个一身水蓝色长裙的女人略带质疑地惊呼,钟棠注意力原本不在此,此刻听了这话,不禁抬了眼看向那人,她微扬起一边嘴角,像个十分不好惹的角色。
那女人更为确认,连声称赞沈歌前好福气,收了这样一个出色的徒弟。
钟棠听了女人的话,几乎笑得合不拢嘴,瞬时得意起来,不时用手肘撞一撞沈歌前。他统统不理,前来恭贺他出道多年的人愈来愈多,他只神色如常地继续同他们客套寒暄。
有人问起他为何会收她为徒。
众人皆知他沈歌前从不收徒,数年前亦有优秀如她的少年姑娘前来拜师,他都拒之门外,声称自己能力有限,无法外传。
他们丝毫不知他同这位钟姓少女究竟有什么样的渊源,可以令他松口,亲自传授技艺。
“我听说,这个小姑娘,是那个产业遍布全球的企业家钟远山的女儿?”有个人不知死活地又一次将她的老底揭了出来。
沈歌前面色一变,钟棠挑眉,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确实,我同她父母是故交。”
呸,说谎,明明就是因为她看透了他对顾弦的心意。
钟棠撇撇嘴,心想,这人真是好没意思。
她猛地一跺脚,众人视线纷纷转移,长相各异的脸上都是疑惑,却见她狡黠一笑——
“不好意思啊,这里有蚊子,我去那边露台躲一躲。”
说完立即跑开,留下众人面面相觑,究竟哪里有蚊子了?
她站在露台之上,头顶即是月光,伸手可见星辰。
凉风吹过,她那身劣质的长裙也被微微吹起一个角来,发丝散落在脸上,她也懒得去拨弄,只若有所思地望向远方。
远方是层叠林立的山峰,此刻隐在黑暗之中,宛如一只只静候猎物的野兽。
“嗨。”有人前来,同她轻声打起了招呼。
她懒洋洋地转过脸去,见怪不怪道:“是你,叶叔叔。”
叶明礼仍旧哭笑不得,索性依着她的这一声,喊她“小侄女”。
他手中拿了两杯鸡尾酒,递给她一杯,钟棠歪头,不按套路出牌:“我要你手里那杯蓝色的。”
叶明礼只得依言,同她交换酒杯。
“怎么站在露台上不进去?今天可是你师父的主场。”
“这种场面太没意思,无非就是高兴的人真心为你高兴,不高兴的人装作为你高兴。我从小见惯了,不大想再见。”她此刻又将头转了过去,面朝风吹过来的方向,感受凉意。
“我听他们说,你是钟远山的女儿?”
“嗯,你认识我爸?”
叶明礼哈哈大笑:“你爸常年在国外,我自然没有机会认识,不过倒是听说歌前曾和你母亲学过作曲。”
钟棠点点头:“确实,不然他为什么要跑到我们钟氏来做音乐总监?”
叶明礼的眼睛在听到她这句话之后,忽然带了些深意,他笑意吟吟地问钟棠:“小侄女,你真的以为,是因为你母亲教了他作曲,他才去你们钟氏的?”
钟棠挑眉问道:“不然呢?”
叶明礼目光悠远,飘向半山之上仍旧屹立着的明亮灯塔,再度若有所思地笑了笑:“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不过是为了对抗他爸而已。”
对抗……他爸?钟棠想要问些什么,叶明礼却已经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反倒是转过头饶有兴致地将钟棠望着:“像你这种家境长大的小姑娘,是不是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我这种家境太过复杂,世界上像我这种的怕是不多,再者,我也不是天不怕地不怕。”
“哦?那你怕什么?”
“那可多了去了……”
她刚想给他列举一些,忽然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迅速逼近到他跟前。
“叶叔叔,你看……”她手一扬,指向叶明礼身后。
叶明礼没设防,立马转头去看,她又笑嘻嘻地凑到他耳边,同他耳语——“你是不是看上哪个‘我这种家境长大的小姑娘’了?想要从我这里套些话?”
叶明礼被惊得差点伸出手来将她推开,不想她反应竟更快,将这句话说完,就立马向后跳了一步,再次同他保持一个甚为安全的距离,拍着手,饶有兴致地继续问:“你们启明财团我也略有耳闻,怎么,你这个财团的小世子也会为情困扰?”
叶明礼满脸的不可置信,而后终于反应过来,开始眯眼、摇头,最终略微无奈地下结论:“你真不像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
钟棠嬉笑着望一眼丛山,歪头问他:“那我像什么?历经世事的老姑娘?”
叶明礼也笑起来。
“沈歌前收了你当徒弟,也算是捡到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