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 沈歌前提起红木桌上的袋子,指了指楼上,示意钟棠上楼。
楼上那扇玻璃门后的景致也很简洁,一个小厨房,一张单人床以及一张长桌,房内仍旧以青白色调为主,钟棠坐在长桌边缘,手指一下一下、有意无意地敲击着桌子边缘。
“今天委屈你。”沈歌前径直走向小厨房,冲着手中的袋子努努嘴,“我工作室一般不放什么食材,前几天助手逛超市的时候一时兴起,买了些方便面,我没带回家,就搁在了车后座。不知道好不好吃,你要不要尝试一下?”
“我说不要的话,还有选择吗?”
“没有。”
钟棠扁扁嘴,以示叹服。
她其实很少吃这种速食产品,因此沈歌前将煮好的面放到她面前时,她望着通红的汤汁,下意识就以为很好吃,夹了一大筷子塞入嘴中。
沈歌前兴致勃勃地望着她,想必也是没怎么吃过的,他如法炮制,也尝了一大口。
……
一段短时间的沉默,两人面面相觑,而后好似达成某种默契一般,双双将嘴里的东西吐了出来。
——这真是她有生之年里吃过的,最难吃的方便面了。
沈歌前带她来此的目的,就是要替她作些适合她的、情感浓郁的曲子。见过昨晚那个醉意未消的钟棠,他终于明白这丫头才不是没心没肺,她分明孤独得要死。
既然如此,不如就作些类似的曲调供她练习。
泡面是吃不下去了,沈歌前预备马上作完曲子再带她出去吃,他坐在一楼,他的那些电脑和音箱前,专注地谱曲。而钟棠百无聊赖,抱着一个黑白条纹的抱枕,整个人陷在半圆的沙发里,歪着头看他。
“你看,作曲很无聊吧?”他一边作曲,还能一边分出些心思来陪她说话。
“不无聊。”钟棠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情绪。
“嗯?”沈歌前以为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大都没什么耐心的。
“这世上的很多事,都是付出远比收获来的多。就好像我学了许多年的大提琴,日复一日不停歇地练习,小的时候我甚至提不动它,后来年岁渐长,也会时常为了一个小节而练上数月。这件事情辛苦又乏味,可我还是坚持了下来。你问我为什么?是为了在台上表演的那短短一段时间吗?不是的,是因为我热爱它。做自己热爱的事,是不求回报的。”
虽然至今她仍旧被人诟病没有感情,虽然第一次去考音乐学院就被刷了下来,但倘若没有日复一日的练习,她如何能做到技术娴熟。
她说这段话的时候,认真的表情让沈歌前都禁不住多看了几眼,虽然她此刻的样子仍旧滑稽,可那都好似变得不重要了,她是真正热爱大提琴的钟棠,不是传闻中那个玩世不恭的钟氏千金。
“你一定很喜欢作曲。”
沈歌前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她又自行下了结论。
是啊,他喜欢着、热爱着作曲,如果不是这份热爱,他可能坚持不了这么多年。
“钟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以后,无论你去到哪里,在做什么,无论你成为了怎样的一个人,都永远不要忘记初心。记住你今天和我说的话,你一定要……”
“永远热爱大提琴。”
“好。”钟棠微微笑起来,不似以前的张扬,是真的,答应了下来。
沈歌前将几段曲子作完,带着钟棠驶出地下室的时候,夜幕已经完全降了下来,灯红酒绿的街道上人潮涌动。
“想去哪里吃夜宵?”
“我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但我今天好像不怎么适合去正式的场合。”
沈歌前瞥她一眼,赞同地笑起来。
“所以这样吧,你开车路过的第三家路边摊,我们在那里停下。提前说好,不管是什么,都要吃。”
“好。”沈歌前觉得这样的提议很新奇也很大胆,因此欣然接受。
所以,在他开车路过两家以后,车速明显地慢了下来,因为下一个路边摊,他已经隐约看到了。
——竟然是烧烤。
他将车停在路边,钟棠已经克制不住,“嗷——嗷——”叫着下了车,沈歌前失笑,这小妮子是多久没吃过了?
他的肠胃不大好,年少就有的毛病。从福利院出来的那段时间里,他的饮食极其不规律,几乎每天都是饥一顿饱一顿,有时一个月都吃不了一顿像样的饭菜。十几岁的少年,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折腾。
所以即便后来他生活改善,调养了许多年,也还是落了些病根。总之,没办法在多年以后的今天,吃烧烤这类的食物。
所以,他只是坐在那里,不动嘴。
此刻大概是夜里十点的光景,正是吃夜宵的好时刻,烧烤摊前聚集了一堆人,钟棠同他们一样兴致勃勃,半晌,在她面前已经堆了几十串铁串后,她才发觉沈歌前的不对劲,疑惑地问道:“你为什么不吃?”
沈歌前不想在她面前将自己说得多么惨淡,所以开玩笑道:“我吃这个会拉肚子。”
钟棠“噗嗤——”一声笑出来,像是没想到他的肚子竟然这么脆弱。
“那好,你看着我吃。”
沈歌前听了,就无声地笑起来。
“对了,明晚是我入行第十三年的纪念日,会在我后山的家里举办一个只邀请业内人士的宴会,要不要参加?”
“你邀请我,我就去。”
沈歌前看她一眼,一边笑一边摇了摇头,心道这丫头果然还是小孩子心性。
可最终还是依了她。
“那么,钟棠小姐,我诚挚地邀请你,同我一起,参加明天的宴会。”
她坐在烧烤摊前,浓墨重彩的脸隐在袅袅升起的白烟后,那烟熏得人眼睛生疼,她一边往嘴里塞着烤串,一边揉着眼睛,轻声道:“嗯,好。”
第二天去到学校的钟棠的打扮显然正常了许多,她穿着一件白色无袖长T,配破洞牛仔裤,黑色球鞋,长直发披散了下来,很有些夏天的味道。
最后一课是声乐课,下课的时候,钟棠自觉对一些乐理知识还不大明白,就留了下来,同声乐老师探讨。
其他人都稀稀落落地三两成群,走了个干净,钟棠站在老师身侧听老师讲解乐理,间隙回眸,竟然看到昨天因为丢了校服蹲在小花园啜泣的那个女生,正站在声乐教室外面,一如既往怯怯地勾着头往里瞧。
好不容易与钟棠目光相接,她像是很高兴,伸出手冲她挥了一挥。
“有事?”
等到终于和老师探讨完乐理,钟棠才摇摇晃晃地走出教室,她把背包一甩,半倚在门框上,凝视那个女生。
昨天她蹲坐在地上,钟棠没办法看出她真实的身高,今天一见,才发现这女生比她要整整矮了一个头。
女生穿着昨天自己送她的那套校服,面上挂着笑,和昨天已经迥然不同。那套校服兴许是被洗过,看来已经不再皱巴巴,她小小的身子被包裹在硕大的校服里,看起来就好似一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她诚恳地笑了笑,同钟棠道:“钟同学你好,我是学生会的陆楠,首先要谢谢你的校服。我今天来学校打听后,才知道你竟然是国外留学回来的大提琴乐手呢。说起来有些不好意思,今天晚上我们筹备了一场新生晚会,但其中一位钢琴独奏的同学临时发了高烧,因此缺少一个节目,所以想要邀请你参加,用大提琴演奏一首曲子就可以。这场新生晚会我们每个人都费了很多心力去准备,不想因为一位同学的缺席而留有遗憾,你看可不可以帮我们完成这场新生晚会呢?”
钟棠倚着门框,心道这学校传八卦的速度倒是极快,她昨天才刚转来中国的这所高中,今天竟然就有人传她是大提琴乐手了?
她忍不住失笑起来,但看陆楠焦急的眼神不似假装,心中又有些恻隐。
——此时天色渐晚,时间已将近五点,而沈歌前的宴会七点就要开始。
“你们这场晚会什么时候可以结束?”
“最迟七点。”
“说话算数?”
“肯定算数。”
礼堂隔得不远,他们很快就到了后台。
望着后台拥挤繁多的待表演者,钟棠忽然意识到一个严肃的问题。
“你说的那个临时请假的女孩子,她的演出服呢?”
陆楠忙着整理自己的演出服,听闻钟棠的话,猛地一拍后脑勺,跑到角落的地方,拿出了一件沾了许多灰的长裙……
那裙子,怎么说呢……
钟棠想起小时候跟着妈妈去看音乐剧,那些每每听得一愣一愣,终致她睡过去不省人事的欧洲中世纪名著,那些改编过的情节里的公主,唔,她们穿得就和这条裙子差不多。
那劣质的蕾丝和金边,层叠的加厚网纱,还有硕大的腰身……钟棠咬了咬牙,本着为艺术献身的想法,接过那长裙,去更衣室换了。
那裙子果然大,腰身极其不服帖,即便拉上了拉链,整个肩膀也兜不住,走一步掉一点,下摆又极长,钟棠十分担心自己还没有走上台,这裙子就会自己整个掉落下来。
不料刚走出更衣室,就见陆楠守在门口,钟棠注意到她手里多了两个夹书的大夹子,便提着那几欲掉落的裙子问了句:“你这是?”
“帮你别起来。”
说完就径直绕到了她身后,也不管她同意没同意,双手围着她的腰身绕了一圈,果真在背后将所有多余的裙子都精准地夹了起来。
看起来虽然仍旧劣质,但终归是服帖合身了,钟棠也懒得再管,边调整裙子的下摆边随意问了一句:“大提琴呢?”
陆楠立马又跑去角落,拎起一个硕大的落满灰尘的盒子,喜道:“在这里。”
钟棠扶额接过来,随意地拨了几根弦,而后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般地再拨两下,再拨两下……
终于颓然。
那大提琴的音也不知多久没调过,仿佛一扇年久失修的木门,一动就“叽哩嘎啦”地响,失准到她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