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到了他身侧,还没坐稳,沈歌前就已经兀自说了起来——
“我从小,就在小镇上的福利院长大,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去的,也不知道身世如何,只知道,那时候我过的,永远是和别人争抢食物的日子,我每天想的是怎样才能打败那些年纪大的孩子,保证自己的食物不被抢走。”
“后来,那些福利院的小孩有意孤立我,我的性格也因此变得极其乖张。大概十岁的时候,我遇到了顾弦。她是被人贩子拐到我们那个镇上的,后来人贩子的窝被警察端了,她不记得家在哪里,就只好被警察送去了福利院。她和我很像,却也不像,我是被动被人孤立,她却是主动拒绝别人的接近,总之结果一样,我俩一起被孤立,反而做了伴。大半年后,她爸妈找去了那里,接走了她,我也终于下定决心要离开福利院,自己外出谋生和学习。”
“可我才十一岁,正常的厂子哪会要那么小的童工,所以我只能去那些小作坊做工,忍受暗无人道的剥削,我住在拥挤的地下室里,也时常为了省钱,一天只吃一顿饭。”
“就这样过了两年,整整两年,直到十三岁的时候,有一个人找到我,说要将我接回沈家。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不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我的父亲,是沈氏这一代的继承人,沈潮平。而我的母亲,却是一位劳改犯。”
沈歌前说这些的时候,始终波澜不惊,好似他说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的过往。
只有钟棠,坐在他身侧,眼眶里聚满了热泪。她好似能在时光的笔绘里,描摹出那个受尽艰辛的少年沈歌前,那样苦难,那样坚忍。
“沈歌前,那时候,你一定很难过吧……”
时光被拉回遥远的许多年前,那时候的沈潮平,还只是一个世家公子哥儿。八十年代末,他和一众好友去乡下的小镇游玩,小镇地形复杂,他又爱独辟蹊径,很容易就和别人走失,小镇里电话都接收不到信号,他没有办法,只好求助一位正在田里插秧的姑娘。
那姑娘没见过他那样的人,又不怎么谙世事,因此连话都不大敢说。
他拉住姑娘的手臂,笑着说:“别跑呀,我走丢了,你给我指指路。”
姑娘就抬起一张沾了泥的脸望他,没想到,这一抬头,就毁了一生。
后来她怀了沈潮平的孩子,沈潮平却已经回到沈家,他确实真心喜爱过那个淳朴的农村姑娘,但他也明确地了解他们之间的鸿沟,因此和她一起度过一段短暂快乐的日子过后,回到家,就忘怀了。
可他能忘,姑娘却不能。
她被整个镇上的人耻笑没结婚就怀了孩子,是个作风不正的女人,从此遭人唾骂,父母难以承受,硬要逼着她去打胎,可她偏偏又是个要强的,旁人越看不起她,她越要证明给旁人看,因此不肯,执意要将孩子生下来。
父母哭闹着家门不幸,最终将她扫地出门,同她断绝关系。
她就一个人,怀着孕,去作坊做工,直到生产的那天,都还在生产线上,作坊的几个女人替她接了生,是个儿子。
再然后,她就一个人养活着儿子。她记着沈潮平,一刻也没有忘怀过,她甚至还在痴痴地等着他能再回来给她一个交代,等着他回来,看一看他们的儿子。
她给儿子取名沈田,她没什么文化,但她记得,他和她初相遇的地方,是在一片田地里。
再后来,作坊里来了个男人,听其他人说,是作坊老板娘的弟弟,就是个“关系户”,众人都上赶着巴结他,只有她没去。可那男人不知怎么的,还就看上了她,她不肯,那男人就半夜里爬进她的屋子,她吓了一跳,眼瞧着坳不过他,她就挣扎着拿起了一把剪子,一下子捅进了男人的身子。
男人被捅成了个植物人,她也进了局子,成了万人不齿的劳改犯。
所有人都说,果然这女人是个八败命。
没人知道,她走的时候,还哭着抱住她的儿子,不知是为自己这悲凉的一生难过,还是为从此要同儿子分离悲伤。
“田田,妈妈对不起你……”
十多年后,在那个叫“沈田”的少年已经十三岁的年纪,沈潮平收到了一封来自小镇监狱的信,彼时他已经成了沈氏新一代的继承人,手上握着沈氏所有的权柄,再也不用看别人脸色行事。
那之后,他就开始四处搜寻他的这个儿子,直到半年后,在一处地下室里,找到了他。
少年这些年被社会磨砺得没了脾气,看到来人都是怯生生的,生怕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似的。可是,在听沈潮平的秘书说到那一段过往时,他却忽然桀骜起来,像一只浑身竖满了刺的小刺猬,指着他,歇斯底里、癫狂大声地喊叫起来。
“你凭什么带我走?!”
地下室的人全都侧目望着他们,沈潮平坐在狭隘的木椅上,平静地冷笑起来。
“你姓沈,单凭这一点,就足够我将你带走。”
最后他还是跟着沈潮平离开,不管是迫于现实,还是陷于情理,他都需要这样一个机会。是的,沈潮平这个人,于他来说,不是父亲,不是家人,只是一个,机会。
“沈田这个名字太土,不好。曲在歌前,你既然喜欢作曲,不如就叫沈歌前。”
他到沈家的第一天,就这么,得到了十多年就该属于他的,亲生父亲取的名字。
那时候的沈家,还没有只剩下沈潮平一个人,他还有一个妻子。
一个年少时嫁给他,只为商业联姻的妻子。
正牌的沈太太不知为何,一生无子。看到他的时候,也没什么大的喜悲,就这么默认了他的存在,此后多年,他们同住一个屋檐下,彼此都相安无事。她看到他的反应始终都是淡淡,他也只随佣人们客套地叫她,沈太太。
大约八年后,沈太太得了一场重病,沈潮平请了美国最顶级的医生回来,都没能将她救回,就这么离世,享年四十七岁。
他在葬礼上无意间听到其友人私下议论,她这一生,活得极其惨白难堪。年少时,爱上了一个穷苦的乡下少年,家里不同意,甚至为了断掉她的念想,硬是将那人逼得走投无路,丢了命,从此她就宛如行尸走肉,任凭父母安排,家里要她嫁给沈潮平,她就嫁。
她也足够聪明,嫁过去就明白沈潮平根本不爱她,所以自己跑去医院绝了孕。沈潮平多年以来,在外风流事不断,她从不管,甚至多年后,带回来一个十多岁的私生子,外人都觉得这于她绝不能忍,她却始终都没什么言语。
一个心早就死了的人,还会去争什么、抢什么呢?
沈歌前站在灵堂前,听着身后的阵阵议论,却忽然觉得,早逝这个结局,于她,未尝不好。
她终于可以脱离这个令人绝望的人世,可以去追寻她平生所愿。
而活着的人,仍旧要苦熬下去。
沈歌前也算争气,凭着沈潮平的人脉和自己的才华,第二年就在作曲界打出了名气。很快,所有音乐圈的人都开始知道,沈氏沈潮平的儿子沈歌前,是个作曲界的奇才。
再然后,他创作的曲子越来越多,也能凭着一己之力,创办自己的音乐公司和工作室,用自己的积蓄在半山上买了两处房产,终于离开了沈家。
可他离开了沈家,也仍旧姓沈,他仍旧是沈潮平的儿子,他的生活,方方面面,总还是受沈潮平摆布,无休无止,不知何时为尽头。
“就是这样,如你所见,今后我的婚姻,我这一世,大概都不得安生。”
沈歌前将整个故事说完,开始自嘲地笑起来,钟棠听得难过,她原本将头靠在他肩上,此刻忽然想到了什么,抬起头来,试探性地问——
“这么多年,你……有没有去见见你的母亲?”
“……”
沈歌前不说话,钟棠也就能猜出结果。
那个可悲可怜的女人,因为一颗痴心错付,就毁了自己的一辈子。
沈歌前心里一定很恨她,恨她从小让他一个人,过早地尝尽悲苦,可他也忘不了她,她给了他生命,还为了他,葬送了自己的一生。
钟棠望着他,清晰地看见一滴泪从他的眼角滑落下来,她将他的头轻轻按在她的肩上,轻声抚慰,像一个哄孩子入睡的母亲。
“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你的余生,我来陪你。
一个多月后的一个周末,沈歌前神秘兮兮地说要带钟棠去一个好地方,她就牺牲了周末的睡眠时间,一大早起床,跟着他走。
晚会那天之后,沈歌前倒是没什么异常的反应,依旧每天按时去工作室,依旧是那个作曲界的“拼命三郎”,一切好似都没有发生过,那天在钟棠面前剖白心迹的仿佛也不是他。
钟棠想,他大抵总是很擅长掩饰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情绪。
沈歌前约莫开了一个小时的车,她睡过去又醒来,才隐约看出到了海边。
涨过的潮水刚刚退去,海面平静无澜,远远望去,蓝白的海岸线,和天际交界,汇成一色。
“我们这是?”钟棠揉了揉眼睛,问道。
“带你去钓鱼。”沈歌前一个急刹车,将车平稳地停在了岸边的堤坝上。
钟棠撇嘴,眼睁睁地看着他从后备箱取出了一整套钓鱼的装备,还顺带给她扔了一套防晒服。
“马上我在海边钓,你就站在上面的渔家里。海边潮水涨落不定,潮水里又都携裹着泥浆,你要是跑到下面,容易把裤子弄脏。”
他难得一本正经地嘱咐她,钟棠痴迷地望着他认真的模样,频频点头。
“去吧。”他一声令下,她就颠颠地跑去了上面的渔家。
渔家有一条狼犬,样子凶恶,她从跟前走过去的时候,都只踮着脚,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十分小心翼翼。好不容易挪到里间,她立马从西边的纱窗探头望去,只瞧见岸边的沈歌前,他此刻已经把鱼线抛出去,静站在原地,等着鱼上钩。
初秋的天气,他穿着灰色衬衫和及至脚踝的长裤,戴着一顶遮阳帽和黑色墨镜,再普通不过的打扮,可是站在那里,就好似染了一层光晕,和别人都不一样。
钟棠看了他半晌,那根一直不动的鱼竿终于有了反应,她立马欣喜地跑出去——路过狼犬的时候仍旧大气都不敢出。
“沈歌前!”她从高楼上的渔家走下来,一路小跑到他跟前。他已经将一条硕大的黑鱼从鱼竿上扯了下来,扔到脚下的水桶里,看到钟棠来了,同她轻轻拍掌庆贺。
钟棠也没再说什么,就站在他身侧,看海水涌动。
过了一会儿,那头渔家吊脚楼下的小孩们叫嚷起来,她想看热闹,就又跑了过去。原来是一个小姑娘坐在临时休息用的秋千架上,旁边的两个小孩对谁来摇她起了争执,钟棠觉得好笑,转眼一看,另一头也有个秋千架,她兴致大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自己跑去坐了下来。清晨的海风吹在脸上,她坐在秋千架上,双腿在涌来的海水上方晃荡来晃荡去,看渔村里的那些淳朴渔家们下海,看女人和小孩们在吊脚楼下洗瓜果,嬉戏玩闹。远离了城市的喧嚣,也没有赘余的事来烦扰,真是好不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