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试坏了,我便赔你安稳年岁。
她十五岁开始征战沙场,果敢冷血,所向披靡,得了铁面杀神的称号。那之后,父皇想要扩展的疆土便都由她带兵出征。十七岁时,她遂了父皇的愿,灭了李慕朽的国。
她自始至终带着玄铁面具,其实并不是怕旁人瞧见她的真面目,她只是恐人知晓她的惧怕。
这么多年,只有她自己知晓,她有多么惧怕。
十五岁的年纪,本该守在深宫的闺房之中,学些女儿家的本事,本该天真烂漫不谙世事,她却要替不受宠的母妃寻一条活路,穿上了戎装走向沙场。
没有人知晓她在第一次将长枪刺进敌人的心脏时,玄铁面具下的那张脸皱成了多么惊恐的模样,可她甚至都来不及犹豫,来不及纵容自己的那份惧怕,便要拔出长枪,继续刺向下一个人……
她战功赫赫,是麓国的女战神,看似无限风光,可午夜梦回之际,却总是亲见那些死在她长枪下的亡魂向着她逼近,满脸血泪,将她撕得粉碎……
这些年里,她太累了,却从没有一个人问过她,你害不害怕,想不想要,求一个安稳年岁。
她第一次听见这句话,便是从李慕朽的口中。
自此沦陷。
即便日后察觉出她的不寻常,她也视若罔闻,她太过贪恋那份温热,终于还是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慕朽,我甘之如饴。”
死在你手中。
李慕朽走出大牢时,望着整座灯火通明的偌大宫殿,忽然觉得,自己这一生活得很没有意义。
她一心想要寻仇,可待到那个灭了她的国的女子真的死在她手中时,她心中却又好似空了一个洞。
师父死后,她一个人度过了许久的时光,长河之中,只有那个女子会时常去看望她,同她讲一讲这些年的喜悲。
她渐渐知晓,铁面杀神阴月公主其实亦不过是个傀儡,是个为了自己所守护之人的性命,甘愿背上嗜血之名的傀儡。
灭她的国,并不是其所愿。
可她不敢劝服自己,她在亡国后苟且于世间,只凭着那缕信念,若是连信念都没了,她还怎么活下去呢?
而如今,终于寻了这在她心间十多年的仇怨,她却是真的,不知该作何打算了。
她忽地想起那个曾替她照料花木、去花楼将她拎出来、在她酒醉时替她熬粥、要同她睡在一个榻上、在大雪之中说思慕她、最后又刺过她一剑的男子。
苏宸。
他此刻就站在自己眼前,身后跟着数千整装待发的兵士。
银烛原本跟在她身后,此刻大抵怕她被那些兵士所伤,急迈两步冲到她身前,却被她拦住。
苏宸站在她眼前,眼中只她一个,再也容不下旁人,他定定地将她望着,望了许久。
阴月公主狱中被杀,他身为皇帝,自然被通传,这才带兵来捉拿真凶。
——却见到了她。
“我杀了阴月公主,按理当斩吧?”她犹记得那时他将剑刺进自己的心口后,错愕的眼神。她被刺得极深,只觉得自己转眼就要丧命,脑海之中的最后一眼,是他拼了命冲过来接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她终究是没死,再次站在了他的眼前,可却偏偏又杀了他的皇姐,即便这皇姐同他争抢过皇位,原本就该斩的。
“你想走吗?”他不答反问,深邃的眼眸静止无波,却又难以见底。
李慕朽歪了头,皱着眉望他:“我若想走,你肯放吗?”
略带探寻,又……
略带一丝期待。
“我放。”他笃定道,“只要你开口。”
她忽地笑起来,宛如荡起波澜的春水一般明朗。
“后会有期。”
但愿无期。
她穿过他身侧,穿过那自行绕出一条路来的数千兵士,直直地走向宫门口,硕大的宫殿在此时显得极为空旷,她走了许久。苏宸缓缓转了身,望着那个越走越远的身影,终是消失在了他的眼中……
李慕朽最终还是同银烛一道回了青城,回到了那个原本住着的山庄内。
她声称是李慕朽的师妹路水,又做起了画骨的营生,门前终日若市。青城中的人虽对李慕朽何时有个师妹这件事困惑不已,但亦发觉她画骨的本事较从前的那个李慕朽是有增无减,终于信服。
她大仇已报,活得孤独寂寥,没什么期盼,亦没什么希冀,只得和银烛一道,日复一日地荒废时光。
银烛在山庄前设了个结界,若非得了他二人的应允,来人又没本事破了那结界,便再无法硬闯进来。
可有一日,却闯进来了个从未谋面的女子。
她嚷着要寻惊鸿师叔,李慕朽本就是个寡言少语的性子,遭她这么一闹,李慕朽头都有些疼,便遣了银烛去回绝她,她却扑通一声在大堂之中跪下,哀求道:
“求惊鸿师叔救救我夫君吧,他快活不下去了……”
“你说的惊鸿师父早已故去,你再寻他也是无济于事。”银烛手一挥,指向大门道:“你还是早早归去吧。”
那女子好似受了什么刺激般,面如死灰,眼中皆是绝望,她低着头,嘴里不断喃喃道:“死了,竟然死了……”
李慕朽坐在小屋之中,那女子一口一个师叔,听得她云里雾里。她能生生闯过银烛设下的结界,本就有些不寻常,此番大抵同惊鸿师父还有些牵连,李慕朽想着师父的情义,便又走了出来。
“你唤我师父作师叔,是同他有什么交情吗?”
那女子听闻这话,好似重又见着了希望,扯着她的袖子问:“你是他的弟子?你也是画骨师?”
李慕朽有些好笑地点头,暗叹这女子都来了青城,竟还不知她的名号。
“你能同我走一遭吗?”她见李慕朽紧皱着眉眼不肯动弹,终于恍悟,立时向其澄清了身份:“我原是惊鸿师叔的师兄,惊雀师父的弟子,我叫祝仙儿。”
“彼时师父和师叔还同在一处山上,创了画骨派,收些弟子来学艺。可拜进去的弟子从来都是入了师父门下,从未听闻师叔收过什么弟子。师父为人严谨,从不与弟子太过亲厚,可师叔却很不同,我幼时活泼得很,便同师叔很合得来,平日里他也爱拿我逗趣。只可惜后来……”
“后来如何了?”银烛抢一步接道,李慕朽白他一眼,他便再不看她,状似无意地玩起了他那一头银发。
“后来,我爱上了深海之中的鲛人,与他结为夫妻。可凡人同鲛人相爱,是犯了凡世的大忌,师父要我挥剑斩断情丝,我不愿,终被逐出师门。临下山之前,师叔给我画了一幅皮囊和一副骨架,要我缝进我夫君的身躯之中,说是如此便可不叫旁人察觉,我们亦可以在这世间安稳度日,相守白头。”
“说也奇怪,自打那皮囊和骨架缝了进去,我夫君便真的同凡人别无二致,我们在渔村搭了一间木屋,靠打渔为生,日子过得清贫,却也静好。”
“可是近来,我夫君那画进去的骨架无故断裂,那画在身上的皮囊也七零八落,众人见了他都狼狈逃窜,说他是怪物,他的身子,也渐渐一日不如一日……”
“我画骨的本事学得不精,被逐出师门后,同原先的师兄弟更是从无联系,只依稀听闻师父故去,师叔下了山,来了这青城。如今再无法子可想,才巴巴地来了这里,想求师叔救一救我夫君。”
原是如此,既是师父的师侄,便也算同她有同门之谊了,李慕朽思忖片刻,平静道:
“我同你走一遭。”
路途遥远,他们虽赶着路,到那渔村时,也已是深夜了。
深夜的海,映着漫天的星子,被照射得湛蓝无垠,一眼望去,毫无波澜,却又浩瀚壮阔。
祝仙儿的夫君就躺在临海的木屋之中,李慕朽见着他时,他正满脸痛色,呻吟不断,再瞧他全身,当真是如那千年的蛇妖蜕皮一般,那画下的皮囊,都不能再称之为一幅皮囊。
她知晓那骨架触碰摩擦的苦痛,却从未听闻有人画下的皮囊会被毁至此。
“他在此之前,可是遭受了什么创伤吗?”李慕朽同银烛站在一处,此刻竟也有些后怕地扯了扯银烛的袖子。
祝仙儿弯着腰攥紧他的手,为难道:“前些日子那深海之中的鲛人终寻到了他,同他打斗了一番……”
竟是同他一族的鲛人下的狠手。
李慕朽还想说些什么,银烛却轻轻搂着她的肩,将她带离了那木屋。
她站在木屋外,轻声询问身侧人:“怎么?”
银烛微微皱着眉,他活了几万年的时光,见惯了生离同死别,此刻面上已然没有多大的波澜。
“我瞧出,他那皮囊之上中了鲛人的咒法,即便你再将其补全,也还是会脱落下来,且他还要再受一次苦痛。”
“那当如何?”
“为今之计,只有让他将整个皮囊都落尽,我再施展秘术,替他修补原来的皮囊和骨架,来支撑他活下去。”
李慕朽一愣,忽地想起自己也是这样活下来的,深知其果,踌躇道:“可是……”
“可是那样,他就会再度变成鲛人,且修补过的身子不同以往,他此生都只能活在深海之中,对吗?”
李慕朽点头。
银烛垂眸,沉声道:“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慕朽,倘若你是祝仙儿,你是希望他身躯尽碎而死,还是希望他回到深海之中做一个鲛人,同她永生不复相见?”
李慕朽愣了许久。
“我希望他……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