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烛辟的这山庄的的确确是在一座半山之中,他用了秘术,从外看极其隐蔽,几乎没人能发现。那日背着她的马竟能精准地敲中他的门,想来也当真是她命不该绝。
而李慕朽更想不到的是,在这山庄之后,竟还有个断崖。
平日里,她最喜欢坐在这断崖之上,凝视崖下的万丈深渊,脑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陪不了你。”她坐在断崖上,望着身侧难得陪她一道坐着的银烛道。
“无妨。”他自嘲般地笑了一笑,总已经独自一人度过了这样久了。
“你想要做什么,我同你一起便是。”
他起先其实不是没有想过在闹市之中辟个宅子,可他幻化出的人形样貌虽是一等一的,却因了那绿眸、银发和额角的翅膀,被凡人认定是异类,要将他绑在柱子上,活活烧死。
他即便是魔兽,没了术法傍身,也同凡人别无二致。
他犹记得那一日,自己差一点就死在那根粗壮的柱子上,没有人同情他,耳边只有挥之不去的“烧死他”,他只得拼尽全力,用了一种极其伤身的秘术才逃出来。
自此隐居。
如今,他又修习了万年的术法,再不惧怕凡人的责难。加之已经太久不曾出过这山庄了,现世的凡世什么模样,他也终于想要去瞧一瞧。
“假使我说,我是要去寻仇呢?”李慕朽仍旧歪头望着他。
骨子里的魔性好似一瞬便被激发出来,他赤红了双眸,嗜血般冲她笑道:“深得我意。”
李慕朽在离开山庄的前夜,做了一个梦。
那个梦中,是她晕倒前的模样。
她被刺了一剑,没有设防,甚至来不及思考,便只觉钻心的苦痛蔓延了全身,身子不自觉地瘫软下来,眼前一片乌黑。
可她还是瞧见了那个刺中她的人,一脸惊慌地丢开剑柄,直直地冲向了她,在最后一刻,抱住了她倒下的身躯。
他好似还在呼喊着什么,可她已经听不清了……
“苏宸!”她自梦中惊醒,额角不断有汗沁出,好似在梦中又经历了一次那样的苦痛,而嘴中还喊着一个许久都未再说出口,却亦是此生都无法忘怀的名字。
苏宸,终于要再见了。
我没有死,你失望吗?
李慕朽和银烛赶了半日的路,终于行到了大麓国。
新皇登基已有半年,这半年之中,亦立了一位皇后。可坊间传闻,这位新立的皇后,实则并非新皇所爱。
她是卢远大将军之女卢宓,自幼跟随父亲习武,几年前终于上战场杀敌,是难得的将才。而卢远大将军,则拥有着整个大麓国,惟一可与从前的阴月公主苏歆媲美的兵权。
她同新皇苏宸自幼相识,传闻她爱慕新皇也有了许久的时光了。
早在新皇还是太子之时,当今太后就有要将这位将门之女许给新皇的打算,可新皇却不应允,这便拖了许久。直到新皇登基几日后,她随新皇去诛杀谋反的阴月公主余党,归来时已被割了舌头,挑断了手筋脚筋……
卢远大将军彼时为平阴月公主逼宫之乱,已将一半的兵权交予了新皇,此番看到爱女受了如此大的苦楚,心中震痛,竟公然要求新皇下旨立其为后,以此来作为交换那另一半兵权的条件。
新皇允了。
那之后,交出兵权的卢远大将军在战场之上无故惨死,卢宓也因了一个极其荒诞的由头,被贬至冷宫。
可是这位入了冷宫的皇后仍旧不甚太平,她也不知寻了什么法子,托人传了封书信给新皇,那信里也不知写了些什么,总之,新皇开始广贴皇榜,要寻个能替皇后娘娘画像的画骨师。
李慕朽和银烛原本是想乔装成宫人的模样混进宫中,此番瞧见了这皇榜,倒真要叹一句得来全不费工夫……
银烛如今已能用术法隐去自己的银发和额角的翅膀了,他同李慕朽乔装成大麓国子民的模样,揭了榜,进了宫,跟随领路的宫人去到了一处花园之中。
那花园内百花齐放,李慕朽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隅——
是同她山庄后院一模一样的景致!
他为何要如此?是仍在挂念她?抑或只是出于愧疚?
身后宫人前去通传,李慕朽站在原地望着那一隅发愣,心中思绪万千,半晌,传来一声宫人尖利的叫喊——
“皇上驾到,皇后驾到。”
她还兀自沉浸在自个儿的思绪之中,银烛只得用力一扯,将她旋了个身,将将好转到了苏宸眼前。
久别重逢,而故人已变换了模样。
她连行礼都忘却,只站定在那里,抬了一双眼,望向他。
那人的眉眼仍同初见一般,他穿着一身刺了许多龙身的黄袍子,头上束了玉冠,身后跟着许多的宫人,再也不是那个任她戏弄的少年了。
他身后,还跟着坐在轿撵上,手脚都瘫软着,亦说不出话来的皇后——卢宓。
那个擅闯她山庄的女将。
他原本低着头不知在看些什么,察觉到她的目光后,抬了头,恰遇上她晶亮的眸子。
便是那一瞬,他好似忽地寻到了什么失而复得的瑰宝,眼神自此种在了她身上。虽则没有冲上来,亦没有说些什么,但只要是有点眼色的宫人,都能瞧出他们的皇帝,对那个女画师,多了太多别样的情愫。
李慕朽自然也望见了,她心中嗤笑一声,收了目光,欠身行礼道:
“草民参见皇上。”
她如今已是女子的本身,除开眉目,当真是一点也不似往昔了,可那人却自始至终都直直地盯住她,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草民姓路,单名一个水字。”
路水,露水,有如你我,一场露水纠葛罢了。
“你会画骨?”他又问。
“草民不才,学过几年,能画个大概。”她仍旧低着头,瞧也不瞧他一眼。
“好,那你替皇后画一副,画好了,重重有赏。”
苏宸派人寻了一张椅子,在那花园之中坐下,眼神却跟随着那个手中执笔的人而动。皇后卢宓也跟着坐在他身侧,她不能说话,身子也已是废人,只有眼神还一如从前,充满怨毒地望着李慕朽。
如今已是春日,万木复苏,桃红柳绿,一片明艳的春色之中,惟有她卢宓格格不入,周身散发着一股杀意,恍如寒冰。
李慕朽坐定在他们对面,她怕苏宸发觉,并没有带自己原先的描骨笔来,而是另做了一只。此刻银烛在她身侧研好了墨,她几乎就要下笔,银烛却忽地用手肘碰了碰她,她顿时了然,从画像后探出头来,问道:“皇后娘娘可否笑上一笑?”
皇后卢宓在轿撵上瘫软着身子,听闻此话后,反倒是撇了撇嘴,歪了头,不再看她。
李慕朽察觉到她的抗拒,心道当真是天助自己,这便搁了笔,同银烛一道,上前跪倒在苏宸面前,沉静道:
“草民从前在民间听闻,画骨之事,就好比谈姻缘,终归是要讲究个你情我愿的,否则画出来的也不甚好看。皇后娘娘今日恐是不愿让草民画骨,草民虽诚惶诚恐,却也不敢贸然下笔。”
苏宸望了一眼身侧的卢宓,心中顿生嫌恶之感,却没有发作出来,重又垂首望向那跪倒在地的人——
“你的意思是?”
“不妨明日再试。”
她说完这句后,轿撵之上的卢宓忽地在咽喉之中发出些低低的呜咽,好似抗议一般。
可苏宸不管,他沉吟片刻,道:“如此,也好。那你今日便同你的这位友人一道住在这宫中吧。”
“是。”她仍旧俯身在地上,苏宸弯了身子想去扶一扶她,伸了几回的手,终于还是放下。
说起来,她的样貌也没有多像李慕朽,可她的那双眼睛,她说话的语气,她的一切,都让他觉得,她仿佛就是李慕朽。
可纵使她是又如何——他差点要了她的性命。
他同卢宓一道乘了轿撵离开,及至很远的地方,仍旧转了头望向那个始终跪伏在地的姑娘。她在他眼中逐渐失了踪迹,却在他心上烙下了印。
是夜,乔装去探寻大狱的银烛归来,领着她,避开巡逻的侍卫,一路行至大狱门前。
银烛施了障眼法,那些当值的侍卫们仍旧站着,却瞧不见他二人的身影。
李慕朽跟着银烛潜进大狱之中的最里侧时,瞧见了另一位故人——
苏歆。
她穿着已经瞧不出原来模样的囚衣,被四根极长极粗的铁链困住手脚,身上也遭受了许多鞭打,印迹清晰可见,听见来人的脚步声,闭着的眼都未睁开。
“苏宸,你不如痛快杀了我。李慕朽他死了,你纵是再折磨我数万次,他也是死了。自古成王败寇,你虽夺得了皇位,可李慕朽这个人,你却从来都没有得到过。”
她说着这话,又几近癫狂地笑了出来,笑到了最后,眼角都有泪溢出。
“李慕朽死了,你不如杀了我。”
“我没有死,我还活着。”她开口,苏歆一愣,霎时睁开了眼。
只瞧见一个身姿清瘦的女子,站定在她眼前,眼中映着自己如今狼狈不堪的模样,手中还执了一把匕首。
“你是……李慕朽?”她的眉眼的确像他,可李慕朽,他不是男子吗?
“李慕朽不过是师父给我赐的名字,我原本也并不是男子。而这一切,都要从十数年前,你灭的那个国说起。”
苏歆这一生,仗打过不少,可国,只灭过一个。
她犹记得当初那座城池,从她的大军冲进伊始,便屠尽了性命。最终进到皇宫之中,有些年迈的皇帝拼死抵抗着她手下的兵士,她看不过眼,便上前一刀了结了他,而那原本在内殿之中的端庄皇后瞧见此情此景,立马冲了出来,她便又是一刀……
如今站在自己眼前的这个女子,倒当真神似……当年那位皇后。
“你杀了这样多的人,怕是不记得了吧?”李慕朽挑起一边的嘴角,低低一笑,“也罢,我今日并不是来同你叙旧的,我是来……”
刀光闪过谁的眼,那原本在李慕朽手中的匕首转眼便没入了苏歆的身子中。
“寻仇的。”她一字一顿,眼里忽地多了些许嗜血的光芒。
苏歆胸口钝痛,可她都好似察觉不到,只是痴痴地望着李慕朽,望着她原本的女儿身,想要从那其中瞧出些从前那少年儿郎的影子来。
她再度开口时,没有叫喊,没有怨怪,只是问了一句同此情此景毫不相关的话——
“你知晓我当初为何会甘愿让你替我画骨吗?”
“因你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