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大雪后,青城终又恢复了往日的晴好,好似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可李慕朽知晓,那并不是梦。
她想,待到苏宸继承了大统,将素来觊觎皇位、数次追杀他的苏歆斩首后,她的仇便也报了。
即便不是以她之手。
她想,那个会对着她说“我思慕你”的人,会给自己的余生一个交代。
她甚至还想,到时她要将如今这副皮囊取下,换成她自己的模样。
——被画骨之人,若非寻到那位替自己画骨的画师,是无法将缝进去的皮囊和骨架取下的。替她画骨的是师父,可师父已经离世,她便只得自己取下。不知要经受多大的苦痛,可她愿意一试。
她想要跟着他,想要同他此生都在一处。
她曾对苏歆说的那句话,终究还是应在了苏宸身上。
——她愿意进宫,只因那个大麓国的深宫之主。
她想了一夜,第二日醒来后,便想要去告知那人自己的心意,可她刚穿好衣衫,山庄之中便闯进了一队人马。
那队人马之中,为首的是一位女将,一身戎装的装扮,同苏歆倒是极像。
李慕朽估摸着大抵也是大麓的人。
彼时苏宸在后院里侍弄花木,那女将便直直地冲了进来,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后,忽地拔高了嗓音,好似在同谁叫嚣。
“苏宸呢?!”
李慕朽扫了一眼后院,瞧见苏宸没有动弹,便宽了心,兀自理起屋里的纱幔来。
那女将见她不理,又绕到她面前,用未出鞘的佩剑拦住了她的动作。
“我问你,苏宸呢?”
李慕朽笑了起来,索性转过身来盯着她:“姑娘,我这里是画骨山庄,做的也是画骨的营生。你若是要画骨,我自当奉陪。”
“可你若是找人,恕李某我爱莫能助。”
那女将大抵觉得吃了亏,立马瞪大了眼,满脸赤红地激道:“我此番来寻苏宸是要接他回宫承那皇位,你若是误了我的事,便是误了国本!”
李慕朽刚想再讥笑她两句,一直待在后院的苏宸便绕了进来。
——撕去了原先贴在脸上的那张面容。
“太子哥哥!”那女将立马扑进他怀中,李慕朽盯着他们,只瞧见他不动声色地将那女将推开些,有些无奈道:“你方才说什么?”
“你离开这半年里,宫中派出的人都快将整个天下翻遍了,可都未能寻到你。皇上原先便有隐疾,日日寻你不见,隐疾发作,如今已病倒在床,太医说……不过三日了……”
苏宸的脸色白了几分。
“此番我来寻你,还是皇后娘娘折了十年的寿,同一个隐居的术士换来的你的下落!如今阴月公主正蠢蠢欲动,只怕快要逼宫了,你快同我回去吧!”
李慕朽印象之中的苏宸,一向都是一身素白,波澜不惊,即便惹了乱子,也始终笑嘻嘻的,她从未见过他这样既难过又欣喜。
他难过的是自己避世给大麓、给父皇母后带来许多苦楚,他欣喜的是苏歆终于还是要有所行动了。
李慕朽知晓,始终都知晓,他精通谋略,几乎从未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惟一一次破例,大抵便是那次苏歆出征,他没料到她还会留了人来对他下狠手。可即便是对待苏歆这样狠戾的人,他亦是游刃有余。这半年中,他表面是在这画骨山庄避世,实际上早已想出了对付苏歆的法子。
他一直在等这一日。
而今,终于要回宫了。
他走到李慕朽身前,垂眸凝视她片刻,只留了一句话。
“等我。”
李慕朽点头,望着他走出山庄大门,却没望见那个一直跟着他的女将投来的宛如毒箭般的妒恨目光……
最终,她等了三日,等来了那个提刀而来的、她心尖上的人。
那日里,先是来了一群苏歆的暗卫。
她是认识为首的那人的——苏歆最为得力最为信任的暗卫之首,这些年岁里,苏歆几乎每次来山庄都要带着他。
他们踏马而来,到了她跟前,直接跪在地上叩首。
李慕朽皱眉望着那为首的人,“你们这是做甚?”
“李画师,阴月公主逼宫失败,已被新皇生擒。她逼宫前曾嘱咐小的们,若是败露,势必要立马护您离开,如今新皇怕是已在赶来的路上了,您快跟着小的们走吧!”
短短三日,阴月公主逼宫失败被擒,先皇驾崩,新皇登基,大麓国易主。
可她不懂,即便世人盛传她乃是苏歆的谋士,可新皇是苏宸,他又怎么会对自己赶尽杀绝?
“我不走。”
那暗卫之首急得都快要落下泪来,可李慕朽打定了主意,他们便只得陪在她身侧。
“你倒是不怕死。”那暗卫刚绕到她身后,不知从何处来的马蹄声便由远及近,转眼就入了她的目光所及之处,而那个坐在马上骄横跋扈地俯望她,并凶横地喊出这句的女子,分明就是三日前来到这山庄的女将。
她仍旧带了一队兵马,此刻跟在她身后,手上皆是弓箭。
——分明是要取谁性命的形容。
而后,从那队兵马之中,缓缓绕出了一个人……
那个前几日还在耳畔说思慕自己的、无数次萦绕在她梦中的人,他终于脱下了那一身素白,换上了一身崭新的龙袍。
不过三日,已是沧海桑田。
——他的手中,执着一柄长剑,直直地向她走来。
苏歆的暗卫拔出剑来便要上前,却被她拦下,她眼睁睁地瞧着那人走到离自己几步远的地方,竟停了下来。
“你要杀我?”她问这一句时,面上甚至还噙着笑。
前尘往事一一在她眼前闪过,从前的那些她以为,仿佛真的就只是她以为。那个会在后院之中边栽花木边逗她笑的苏宸,不见了。
说起来,她已经许久不曾感受过骨架碰撞的痛了,可如今,却只觉得心中的痛要比从前那些身体之中迸发出来的难过上十倍,最终,她也只能眼睁睁地望着那个回忆之中的人闭着眼,抬起了剑……
他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有说,不解释、不剖白,可他却生生地将那柄剑,刺进了她的胸腔。
剑身霎时发黑,那个被刺中的男子模样的人终于支撑不住,他眼里好似有泪光,却也只是一瞬,便瘫倒在地……
再次醒来时,身侧坐着一位银发男子。
那男子一对碧绿的双眸,长过腰的银发在身后随意挽了个髻,左额角有一只长长的银色翅膀,薄唇轻启时,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
“你醒得倒快。”
李慕朽望了许久这屋子里极为陌生的陈设,还有眼前这从未见过的男子,终究还是问出了口:“是你救了我?我从何处来?身侧之人呢?”
“我只知你曾被捆在马上,而那马不知从何处来,又奔逃了多久,总之好似疯了一般,撞了许久我这山庄的门,我开门时,便瞧见你独自一个趴在那马身上,受了极重的伤,浑身乌黑,命不久矣。”
他顿了顿,晃了晃额角的那只翅膀,又得意道:“若非我用秘术将你体内画的那副皮囊和骨架取出,又将你原本的身子补全,你以为你哪里还有命再睁眼?”
她一愣,垂眼一望,自己如今倒真是变成了女子的模样!
“你会秘术?你是何人?”她忽地便戒备起来。
那男子忍俊不禁,轻拍了拍她捏紧拳头的手背,示意她放宽心,歪头道:“我是何人你不必太快知晓,但我在这山庄之中许久,始终一个人。今日既相见,想必也是有缘,你就在这里好生养伤,也陪我一陪,算是报了我对你的救命之恩。”
转身欲走,到了门口处,才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冲她莞尔一笑,道:
“你可以唤我银烛。”
李慕朽在银烛的山庄内将养了半年。
她中了很深的毒。那柄剑并未刺进她的心,却因淬了致命的毒,即便是银烛将她原先那副男子的骨架取出,原本的身躯也还是沾染了许多。
银烛精通秘术,可终究无法探清她体内的毒,是以只能保她性命,无法逼出全部的毒来。
她只有日复一日的跟随银烛悉习秘术,而后自个儿凭着秘术的心法,摒弃杂念,一点一点地,除清余毒。
从前的经历太过惨烈,她不愿向谁倾吐,是以半年之中,她做的最多的,便是倾听。
银烛是只魔兽,当今魔界之尊白濯的坐骑。
万年前,他因喝醉了酒,闯到了西极凤凰宫中,那日凤凰宫里也不知何故,竟是一个人都没有,他转了半晌,最终瞧见了一个小姑娘。
他幻化出了人形,向怯生生地躲在角落之中的小姑娘伸出双手,小姑娘眼泪簌簌,不愿跟他走,他便又忽地化成了本身——一只极大的萤火虫。
小姑娘“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觉得心烦,掏了爪子将她往背上一扔,在云间驰骋了许久,忽听得魔尊呼唤自己,酒醉之时,也没有多想,背着小姑娘便回了魔界。
他没想到的是,白濯发了好大的脾气。
“你可还记得,自己是谁的坐骑?”原本躺在高处拨弄那一身红衣的魔尊霎时欺身到了他眼前,面上是一贯的冷意,瞧不出喜悲。
“属下是魔尊之骑,不敢忘怀。”他一个激灵,酒意登时全醒了过来。
“哦?那你如今背上背的是谁?”魔尊挑了自己的一绺发丝,自顾自地梳理着,问这句话时,瞧都不瞧他一眼。
他饶是再不精明,跟了魔尊几千年,也知他是动了气。
“魔尊饶命!属下喝了些酒,一时糊涂,求魔尊网开一面!”
那魔力极高,如今已坐拥下三界生杀大权的男子勾了勾一侧的嘴角,说出的话轻柔而又可怕——
“你既生了二心,便同这二心,一起消失吧。”
话毕,他抬头,便发觉自己入了凡世,周身术法几乎全部消散,只余下一些幼时学过的秘术。而原先那个他背上背着的小姑娘,也不知所踪。
那之后,他用秘术在这凡世辟了一处山庄,已然独自度过了上万年。
“这万年里,我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等待。”
等一个人,来陪他度过这孤单年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