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时日里,苏宸总是在想,自己之于李慕朽,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他已过了弱冠之年,母后早就为他张罗了几门亲事,可他统统不曾应允,时间久了,大麓国甚至开始传闻,太子许有难言之隐。
他原先倒没什么难言之隐,直至遇到了李慕朽。
这个名字,这个人,好像真的成了他的……
难言之隐。
他甚至开始想,倘若自己日后回了宫,倘若此生都不能同这个人再见,他该是怎样的不舍?
他无法容忍自己爱上一个男人,却又无法容忍这个人离开他。
而他想过千万种可能,却从没想过,这个人,他竟是苏歆的谋士。
偏偏是苏歆。
这个自小便处处与他作对,战功赫赫,野心更是直逼他太子之位的皇姐。
他忽地生出了难言的心绪,那心绪搅得他坐立难安。他不知李慕朽为何要救他,亦不知日后,倘若真的有短兵相接之日,他又能不能下得去手。
他站在庭院之中,望着满院自己种的花木,迟疑半晌,终究还是转了身,放轻步子,悄悄潜进了小屋……
“慕朽,你愿不愿意,同我回宫?”他透过纱幔,瞧见的却是苏歆躺在床榻之上,而李慕朽,就坐在她身侧,由着她将头枕在自己的腿上。
她问着李慕朽,大抵自己都难听出那声音之中,夹杂着多么浓重的深情。
他只听了这一句。
亦只用这一句。
“我不愿。”那被苏宸抛下的山庄之中,李慕朽坐在原处,没有低头,眼神亦不知飘向了何方。
这些年里,苏歆总是来她的山庄,青城之中的传言她自然听闻过。可她并不是苏歆的男宠,她是阴月公主隐藏的、最为得力的谋士。
即便,并非出自真心。
她出生的时候,风云突变,天生异象,天命师曾言,她乃是治世奇才。十数年间,即便闭了世,亦能在日复一日中,从师父的藏书中悉习了许多治世之道。
她替苏歆画了骨,苏歆却从她有意吐露的言谈之中获悉她的韬略,自此倚仗起她来。
凡世种种,皆是因缘。
苏歆闭了眼,略无奈地勾了勾嘴角,好似早已猜到了这个回答。
“公主,这些年里,我为你谋划许多,只是希望你能在乱世之中安生地活下去。可是我,我想要的,亦只是这不被人惊扰、不被人打搅的一隅。我非雄鹰,却也无法成为深宫之中的雀鸟,愿公主成全。”
愿公主成全。
她如何不成全呢?她可以荡平这世间所有的不平,可以屠尽这世间所有的奸佞,可以掠夺这世间所有的国土,可她唯独不愿他有任何的难过。
这么多年,她早就爱惨了他。
“也罢,余生时日还长,青城离大麓也并不远,我若是想见你,自然就来见你了。”
好一个余生还长,那时的苏歆还不知晓,她已经,不剩多少余生了。
苏歆待了约莫一个时辰便离开了,她还要回宫复命,本就逗留不了多久的。
李慕朽送了苏歆离开后,才发觉苏宸不见了。彼时已天降大雨,她望着山庄中一把未少的雨伞,忽地叹了口气。
他应当很难过吧?
她本意是想要他替她除掉苏歆,可时日渐长,她忽地就说不出口——他早已不再年幼,却还有一颗赤诚之心,赤诚到她不忍心用他的手,去沾染那本该属于她的仇人的鲜血。
可她亦没同他解释过什么,才让他今日,毫无防备地瞧见了苏歆。
事到如今,连她自己都无法说清,对那个会扛着她离开花楼的人生出了怎样的心思。
李慕朽一直坐在小屋里,透过纱幔望着满院的花木发呆,她有意不去想什么,也是有意,在等他。
她不知他还会不会回来,可她要等。
一等就是半日,李慕朽望着山庄外渐次熄灭的灯盏,听见打更之人的声音,终于不再心存幻念之时,门却“吱呀——”一声地开了……
李慕朽望着一声不吭地推开门后,直直向她走来,却又走得摇摇晃晃的苏宸,沉声问:“你去了何处?”
他好似没有听到一般,捏着还未喝完的酒壶,跌撞着走到她身侧,有些迷醉地将她望着。
李慕朽直直地盯着他:“你喝了酒?”
他不答话,伸出一只手来指着她,有些委屈又理所当然道:“我的屋子漏了水,你的床分我一半。”
李慕朽心中好笑,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他如今住的,是师父生前,她住的屋子。她住了这么多年,倒是从未发现那屋子里漏过水。
可他现下这模样,倘若自己不依,真不知他还会闹出些什么样的乱子来。
也罢,她宽慰自己道,自个儿如今是个男子,与他同睡一张榻,只除了她心中有些不适外,似乎也没有半分的不妥。
“你睡里侧还是外侧?”
苏宸迟疑片刻,将那原先指着她的手换了个方向,指点江山一般道:“外侧。”
李慕朽点点头,一骨碌便滚进了里侧靠墙的位置。
站在床前的酒醉之人意识浅薄,却也好似没想过她会答应得这样干脆,愣了半晌,终于还是就着那被裹挟而去的被子一角,躺了下去。
苏宸睡得很不安生。
他似乎总是在做噩梦,又总是深深地陷进梦中,醒不过来。
李慕朽睡得极浅,她躺在里侧,在他第三次喊自己名字时,终于转过了身,望向他。她从不曾见过他的睡颜,而这个梦中好似有什么困住了他,搅得他愁眉不展,无可奈何。
李慕朽叹口气,替他掖好被子,又凑近他,拍了拍他的背脊,安抚道:“莫怕,我在。”
只这一声,那个困住他的梦,便好似当真变换了模样。他面上终于不再是愁容,终于,安心酣畅地睡去了。
第二日醒来时,苏宸已经不在榻上,而庭院之中一片雪白。
是冬日的初雪。
青城已经许久没有下过雪了。李慕朽生长在北国,幼时每每到了冬日便要见一见举国都银装素裹的模样,她初来青城的那个冬天,还为这里竟不下雪而暗自神伤了许久。
可是十年后的今日,竟然真的,重又下起了雪。
李慕朽披了外衣站起来,只瞧见苏宸一身素白站在庭院之中,好似同那些落得雪白的花木融在了一处。
她睁大了眼,歪着头上前几步,想要瞧清楚一些。步子迈得略有些重,那人听见了声音后转身,竟冲着她露出了一个灿若桃李的笑来,而后伸出手向她招了一招。
“过来。”
她也不知受了什么蛊惑,就那么走入了雪地之中。
雪不知下了多久,庭院之中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她的冬靴深深地踩进去后,又要用力拔出来,一路走得艰难无比。
苏宸见了,便上前几步,直走到她身边,拉住她,在她之前,替她走出一条路来……
李慕朽忽地生出了堆雪人的想法,自个儿在雪地之中忙活起来,苏宸见状,立马陪着她一道。他们在松木下堆了许久,不知是松木上的雪融得太快,还是两人都不大会堆,总之到最后也没堆出个眉目来。
李慕朽累极,有些埋怨又有些怒气,而后竟像个孩童一般,捏了一把雪团,扔向了苏宸,恰巧扔在他的发间,落了他满脸的雪。
苏宸愣了愣,那雪便顺着他的脖子流进了衣袍之内,冷得他直打哆嗦,他立马也捡拾起一块雪团,回敬给李慕朽。
这么一来一往,大雪落了他们满身,两人身上的衣袍几乎全湿了,可却又出了一身的汗,玩得极其尽兴。
两人双双躺倒在雪地之中,大雪落了他们满脸,李慕朽竟“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她已经很久不曾有过这样的经历,只觉得快活极了。
“大麓有雪吗?”
“没有。”
大麓在这凡世最南的地界,雪几乎是百年难见的东西,他没有堆过雪人,没有打过雪仗,他甚至都没有见过雪,从小到大,只能依稀从那些古籍里记载的雪景中捕捉一二。
“那冬日里不是很无趣?”这些年的冬日,她再也没有见过雪,旁的也没什么,不过是觉得冬日已不能再称作为冬日,而是飘着凛风的严寒之日罢了。
“从未听过,从未见过,从未真正地感受过、拥有过,即便没有,又有什么无趣?”苏宸这样说着,忽然又接了一句:“只怕得到了又失去,那才是真正的难过。”
状似没头没脑,实则另有深意。
李慕朽默了半晌,终究还是没有接下一句。
她是背负着国仇家恨之人,她给不了他什么许诺。
最终也只是话锋一转道:“我已经许久没有见过雪了。”
“哦?”苏宸转头望向她,只瞧见她侧对着自己,墨青色的衣衫上已经沾染了许多白色,那些化去的雪融进布料之中,使得本就浓重的颜色更为深邃。
算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对他讲起幼时的事。
“幼时,我曾见过许多雪。那些日子里,母亲会在每次初雪后,轻轻拍拍沉睡中的我的脸,同我说,已经堆好了一个雪人,只差我醒来,将那红萝卜做的鼻子点上去了。”
“我还会同一众玩伴一起在积了厚厚一层雪的地里行走,踩进去再踏出来,必定要将鞋袜尽数沾湿,而后任凭母亲责骂,我却只觉得高兴无比。只是可惜,后来我来了这青城……”
她从来没有说过自己的从前。苏宸知晓的,只有她是这世上最有名的画骨师惊鸿的徒弟,还有她出神入化的画骨之术。
他一直以为,她是自幼生长在青城的。
可如今看来,怕也不是。
而她却只言尽于此,不再继续了……
苏宸凝视了她许久,她面上分明是个男子的模样,身子却小小的,此刻卧于地上,飘落的雪花洋洋洒洒的,几乎要将她全部掩盖住……
他欺身而近,李慕朽吓了一跳,却只见他在自己的发上拂了几下,那些雪白的印迹便都隐去了。
“你方才的模样,好似当真白了头。”他俯身在她上方,笑言时,李慕朽的心都好似倏忽间漏掉了一拍,她望着他发上的雪白,手指微动,好似也想要去拂一拂……
可她还未来得及去拂,那个凝望了她许久的人便缓缓敛了笑,静默着,将手覆至她的手上,她垂眸瞧了两眼,没有动弹,任凭他覆着。
大雪纷扬,落下的一片盖住了她的眼睛,她瞧不清他的脸,只听他俯身在她耳畔低语——
“李慕朽,我思慕你。”
无论你是男子,还是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