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仙儿亦是如此。
她的夫君终是被银烛救了回来，但也彻底失去了记忆。
——是祝仙儿求银烛替他抹去的，她说，倘若他还残余着从前的记忆，大抵是宁可死，也不要同她分开。
彼时已是将近日出之时，天边的鱼肚白露了许多，衬得海里也是碧蓝一片。银烛将鲛人的残躯补全后，又送他到海岸边，只待涨潮，他便能回到深海之中。
那海域极其深广险峻，祝仙儿蹲在海岸上许久，望着眼前那个沉睡许久的男子缓缓睁开了眼，他如今已重新变成了鲛人的模样，半个身子都已入了海。
而他自醒来，就瞧见有个女子一直盯着自己，不免有些奇怪，又见她许久也不说话，才略带懵懂地问道：“我……我认识你吗？”
祝仙儿的泪毫无征兆地就滴落下来，她转过头去，擦拭了好几次，才能勉强稳住心绪，重又笑着转身，面对那宛如孩童似的清澈眼眸，轻声道：
“不认识。你方才搁浅在岸上，我将你移了几步。”
“多谢。”鲛人微微颔首，心道原是于自己有恩之人，思虑一会儿，问道：“你救了我，可有什么想要的物什？我是深海之中的鲛人，只要你说，我都能替你取来。”
祝仙儿只觉得自己再也无法继续直视他，她害怕倘若再多看几眼，自己便会忍不住央求他留下来。
她红了一双眼睛，望着天道：“我过得很好，没什么想要的。”
末了，又补了一句：“只愿你余生都好好地待在深海之中，不要再来这浅湾了。”
她这话说完，不过一刹的功夫，海水便肆意涨了过来，即便连忙后退几步，衣裙仍免不得被打湿，而那已经彻底入了海的鲛人仿佛寻到了归宿，咧了嘴，冲着祝仙儿高喊了一句什么话……
可她已然听不清了。
李慕朽站在木屋外，亲眼瞧见了这一幕后，叹了口气。
望不到边的海岸沙野之中，身后谁的手忽地环住了她。
她一愣，因银烛夜里施了许久的术法，现下已在木屋中酣然睡去，且他并不会这样环住自己，那这如玉如凝脂的一双手，又是谁？
她刚想转身，身后那人便道了一句：“别动。”
是他。
“别动，就这样陪我站一会儿。”不是俾睨天下的口吻，多的竟是乞求。
“我曾遇见过一个人，他和你很像，却又不像。他不爱笑，也不爱说话，可他很会画画。他画出来的，无论什么，都是我此生难再见的景致。”
“后来呢？”李慕朽不动，任凭他独自缅怀从前。
“后来，我犯了大错，几乎就永远地失去了他。”
李慕朽咬着下唇，许久的时光里，那都是她不愿回想起的噩梦，而他只一句“犯了大错”便罢，她真的不知要如何去原谅。
“直到遇见了你。我从不信命，也不信起死回生，可你太过像他，你的眼，你的声音，你的一切，都像到我差一点就要相信，他真的回来了。”
“慕朽，是你吗？”
他的手轻微地发起抖来，他怕她说是，又怕她说不是。
李慕朽虚空地张了几次嘴，终究还是道了一句：“皇上，您认错了。”
“罢了，是我妄想了。”他自嘲地笑起来，缓缓松开了那双始终环住她的手，退后几步，望着那人的背影道：“说起来，你不是更好。”
“我此番来寻你，也不过是想作个道别。邻国来犯，搅得边境不得安生，近日又接连攻破我两座城池。我不喜征战，却不是不会征战，我更不愿因我的放任，让我的子民流离失所，让这天下生灵涂炭。”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莫名坚定起来。李慕朽想，这大抵便是大义吧。
“你好自珍重。”
他道完这一句便当真转了身，李慕朽站在原处久久不动，直至听到马的嘶鸣声，才堪堪转了身去望——那个印象之中总是一身素白的人，如今已穿上了一身战袍，头上不知何时戴上了个鬼面的面具，和苏歆从前戴的玄铁面具相比，更为凌厉。他上了马，独自走在浩荡的大军最前方，身后的大军气势雄浑，身侧那面刻着“麓”字的大旗随风飘扬。
他英气风发，同以往她见过的他都不一样，却又都一样。
他是辛勤栽培的花农，是听她差遣的下人，是不谙世事的太子，亦是御驾亲征的皇帝。
可他又都是苏宸。
那场大战持续了一年之久。李慕朽始终身在青城，可却又好似总有意无意要同那些知晓些消息的画骨之人谈起这场战役。
“说到底，你就是无法释怀他曾对你动了杀念，要置你于死地。”银烛将她的心思一语道破时，她正试着将小屋之中的纱幔统统除去。
银烛侧身靠在小屋门前，笑道：“而你不能否认，你无法释怀那个惨烈的从前，却也无法忘怀这个人。”
她不作声，手中的纱幔统统缠在了一起，好似她纷杂的心绪。
第二日，她照例替人画骨时，那被画骨之人竟忽地说起一桩事来：“说来这场大战也当真是旷日恒久，所幸如今大麓国终于是要大胜了，可我听说，大麓的皇帝这些日子却不知怎的，日日吐血，竟好似中了毒一般……”
李慕朽的双眼倏忽瞪大，手中的描骨笔都来不及搁置，直直地往地上一抛，冲出山庄的过程中，还恰好撞到了刚刚采办归来的银烛。
银烛手里的物什被撞了满地，有些气恼，转了身想嗔怪那冒失之人一句，却发觉，哪里还有那人的身影？
山庄外骏马蹄疾，只听隔壁的书仙王老伯站在门前大喊道：“女公子，记得把马还回来……”
“这是怎么了？”银烛莫名其妙道。
那被画了一半骨的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默默道了一句：“我方才不过是说了一句大麓国皇帝好似中了毒……”
银烛终于了然——她明明是画骨师，却将爱恨都刻进了骨髓之中。
李慕朽没日没夜地赶了七日的路，赶到那沙场之上时，只瞧见黄沙漫天，两国战旗都交缠在了一起，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所有的将士身上都是无数人踩踏过的脚印和血迹，活着的仍旧在拼命厮杀，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她一眼望去，竟当真望见了那个戴着一个鬼面面具的男子——他正被一群人夹攻！
她没什么武略，可她想要救苏宸。最终只得取了一柄刺在将士心口的大刀，取出来时，溅了满身的血，加之她赶了许久的路，脸上被风沙刮出了很多血印，看起来，倒当真是一个女将的模样。
她凭着自己一腔孤勇闯了进去，遇着一个扑来的敌将便将大刀刺进去，再拔出来，如此这般，循环往复，竟也生出了些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硬气来。
黄沙飘扬，李慕朽的长发散落开来，她策马奔至苏宸身侧，他倏忽间转了头，恰巧与她四目相接，他仍旧戴着鬼面面具，却也掩饰不住眼中的惊愕和欣喜。
便是在此时，那没日没夜行了几日的马儿忽地坚持不住，弯了两只前蹄，李慕朽眼看就要被掼于马下，苏宸却向她伸出了手，她望了一眼，立马握住，顺势一翻，便跃到了苏宸的马上。而那原本在苏宸身后拿着两柄长枪、虎视眈眈欲下杀手的敌国将领立马趁了此刻的乱子，从身后将一柄长枪刺进了苏宸的腹中！
李慕朽一惊，大喝一声：“苏宸！”
可苏宸已侧卧在马上难以动弹，他盔甲之下的衣衫也被鲜血染透，所幸身后的敌国将士已被剿灭大半，只剩极少的一些仍在负隅顽抗。
她目呲欲裂，眼中满是杀意，持了大刀便要刺向那将领心口，奈何终归是个女儿身，被那人劈手斩开后，他手中另一柄长枪不由分说地便也要刺向她。说时迟那时快，那个原本都已经昏死过去的大麓国皇帝苏宸却忽地伸出了一只手握住了那柄长枪，他的力气大得惊人，两人僵持许久，直到数千将士涌来，那敌国将领被杀，苏宸好似也终于用尽了力气，松了手……
大麓国终得大胜。
可大麓国的皇帝苏宸，却死了。
他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在李慕朽拥着他向营帐策马狂奔时说的。
他趴在马上，根本望不见李慕朽的脸，只能极近地感受到她过分快的心跳，还有隐隐的抽泣声。
他想，这个姑娘，真是同往常一样啊。
不爱说话，不爱笑，连哭，都不敢大声地哭出来。
——他前些日子派去的探子终于查出，青城从前最具盛名的画骨师惊鸿，一生只一位徒弟，便是她李慕朽。她是亡国公主，惊鸿为隐瞒她的身份，替她画了一副男子的皮囊和骨架，只为掩去世人耳目。
苏歆亡了她的国，所以她心心念念要去报仇，也终于，令他重新见到了她。
苏宸想，她一定是遭受了很多的苦楚吧？
他还想去看一看她最原始的模样，去抱一抱她曾容下另一副骨架的身躯，去听一听她不为外人道的心酸，去摸一摸她的眉眼，她的发梢，她的一切。
可他做不到了。
“慕朽，你可愿同我并肩，一起看这山河壮阔？”
这是他一直想问的一句话，他为太子时想问，他即位后意欲令她假死时想问，他再遇她，仍旧想问。
正在下马的李慕朽一愣。
多可惜，便是那愣住的一刹那，苏宸便断了气息。
他的确问了，却再也等不到她的回答了。
李慕朽没有哭，她将苏宸平稳地放至营帐中的榻上，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她甚至没有告知任何人，他已经离世的消息。
她坐在床沿，轻轻摘下那个一直被他戴在脸上的鬼面面具，俯身在他耳边呼唤道：
“我愿意的。苏宸，你醒醒啊。”
可惜，再也没有人回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