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起源于十数年前。
彼时的宋青鸢也不过是个二八年华的少女,身为御城中官位最长的左相之女,她自幼便习琴棋书画,年纪不大却甚有分寸,也甚懂得大义,已然是个美人的坯子。
可左相并不止她这一个女儿。
她还有一个比她年幼三岁的妹妹,名唤宋绿水。
说起来,这个宋绿水倒是和她十分不同。大抵因其年幼,左相和夫人对其百般护着,也从不逼迫她学宋青鸢自幼便学的所谓大家闺秀的那一套,完全依着她的性子,这也造就了宋绿水一贯的肆意妄为。
然不可否认,即便是如此,宋绿水也依旧是个十分爽快的性子,且对待宋青鸢当真是极其依赖,年幼时日日要这个阿姐哄着才能睡着,待到愈发年长起来,竟还是要同宋青鸢睡在一处。左相同夫人宠着她,也便随她去了。
宋青鸢自小看着她长大,心中对她的喜爱也不比爹娘少。
这原本是个甚静好的故事,倘若宋青鸢同宋绿水这么相伴长大,凭着左相之女的身份,各自寻个门当户对的公子嫁了,当真是甚圆满的。
可是若是这个故事如我所说,那么今日我便不会来到这深宫,来到这位大御皇后宋青鸢的眼前。
在宋青鸢十六岁的年纪,身为当朝太后之兄的左相被摄政王参了一本,约莫是说其有同邻国通敌的迹象,而左相为表忠心,主动将两位幼女送入宫中,名曰陪伴太后左右,实则押入宫中,当质子。
宋青鸢同宋绿水被送入宫中的那一日,左相夫人哭成了泪人,字字句句叮嘱着,要宋青鸢照料好宋绿水。
宋青鸢彼时已然知晓了这一别,约莫便是十分长久的时光,再难相见,心中十分难过。倒是宋绿水,不知是年幼无知抑或心性实在太过开阔坦荡了些,总之丝毫没瞧出她有什么不舍的情绪。
这便进了宫。
而后便是一段太过冗长的岁月。
至此,一个女子生命里最为重要的十数年,便全部都交给了这深宫……
起初宋青鸢是很没有什么想要的,她活了十六年,活得太过顺遂,求不得这种事便从来没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直到她进宫三个月后,于一日午后在陪伴太后逛花园时遇到了那位七岁便登基的少年皇帝,容夙。
她瞧见他的时候,他还离得甚远,冲着身边的小太监不知在说些什么。他恰是站在一棵粗壮的树下,斑驳的阳光洒下来,照得他浑身好似镀了一层光晕,整个人都看不真切,却不知怎么,便戳进了她心里……
他长她三岁,和她长宋绿水的年岁一模一样。后来她想,是不是一切都是从前便注定好了的,他是她的劫数,而宋绿水,是他的劫数。
按亲她该叫他一句表哥,可他是皇帝,她便不能越了礼数,只随着众人唤一句,皇上。
“青鸢见过皇上。”她微微颔首,冲着眼前的少年道。
容夙向着自个儿的母后行了个礼,听闻此声,这才发觉母后身边还有个从未见过的年幼的少女。
他不知是何人,清了清嗓子便要其将头抬起来。
宋绿水便是在这时出现,她虽来了宫里,性子却没有改过来,仍旧是每日咋呼着,太后身为她的姑母,无比喜爱她,也便由着她。而她今日大抵又寻到了什么新奇的玩意儿,蹦跳着从远处跑来,口中还喊叫着——
“姑母,您瞧我又找到了些什么!”
宋青鸢抬起的脸以及容夙原本盯着她的目光全都被这一声引了过去,宋绿水从丛花深处跑过来,像一个花间的仙子。
她和宋青鸢素来都不一样,她烂漫不谙世事,何时见着了,都是给人带来满心的欢喜。
这份欢喜,也给了容夙。
她不大能记得那天后来又发生了些什么,只晓得容夙自打瞧见宋绿水后,眼光便再难移开,饶是姑母向着他介绍了绿水后,再介绍她,他也没瞧一眼。
一切皆是命。
同他们一起进宫的还有右相之子,叶云焕。
右相大抵也是被摄政王参了一本,而他又不比左相是太后的兄长,如此,把自家幼子送进宫中,便只能是个陪皇上读书的伴读。
宋青鸢第一次见到叶云焕时,是在某日的清晨,年少的皇帝容夙捧着一包新采的露水来送给绿水,顺带捎着他。
此时距离她初见容夙,约莫已然过去了一月。这一月里,容夙总是能找些新奇的玩意儿来给绿水,绿水年幼且爱闹,起初还有些微的惧怕,时间久了,便好似也同他玩到了一处。
而容夙虽陪着绿水玩闹,总归还是身为皇帝,日日跟着太傅学习治国之道,朝堂之下,也要批百官的折子,平日便也爱写些诗笺送给绿水,还叮嘱她要对句。
绿水不懂这些,也懒得看,容夙给了她,她便扔到寝殿的桌上。宋青鸢于某日瞧见了,一时兴起,便在那诗笺下对了恰如其分的几句。
绿水瞧见,立马夸赞她博学,第二日又拿去给容夙对几句……
这么一来一回,倒是有些心意相通。
只是可惜,容夙始终以为那是绿水写的。
她那时还没瞧出来,容夙望着绿水的眼神,同平日里相比,是如何不同。
而每每容夙同绿水玩闹时,她总是站在一旁,静静地瞧着,融不进去,便也不去惊扰。同她站在一处的叶云焕望着远去的两人,沉声道:“你这个妹妹也真是有些能耐,能让自幼便骄纵的皇上起个大早跑去丛花中采摘露水,还巴巴地跑来送给她。”
她听了这话,不禁转头瞧一瞧他。
他也转头,望了她片刻,轻声笑起来:“久闻宋小姐芳名。”
“在下右相之子,叶云焕。”
她被他先前的一句话惊到,此刻竟是忘记该答些什么。
叶云焕原本的笑意仍旧挂在脸上:“不想宋小姐竟被我唬住了么?”
她这才回了神,冲他微微颔首示意:“叶公子的才气,我亦是早有耳闻。”
两人都是当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臣后世,性子又都沉静,如此彼此奉承了一番,相顾无言,便甚默契地再次望向方才望着的容夙和绿水之处。
“你这妹妹,其实同皇上倒很是相似,也难怪皇上喜欢她,像这般两人都在宫中,过上几年,倒是水到渠成。”
宋青鸢又是一惊,她原本以为容夙总来找绿水,是因了绿水讨众人喜爱,也讨了他的,可如今看来,好似只是她给自己找的托词罢了。一个男子,能时常记挂着一个女子,倘若不是因为爱意,她倒也真的不能想出是因了什么。
相处几年?水到渠成?
那么她呢?又算什么?
她还不过是个豆蔻之年的少女,却过早地懂得了情爱之苦。
叶云焕好似瞧出了她面上的不对,立马关切地问道:“宋小姐可是不舒服?”
她只觉得很疲惫,微微摆了摆手,转身向太后宫中走去。
“我很好,无妨。”
宋绿水即便是到了宫里,也仍是要同自家姐姐睡一张床。
太后疼她,也便允了。
这夜,宋青鸢因了叶云焕的话辗转难眠,她忽地想问一问绿水,问问她对容夙,是否也同她一般,满心的喜欢。
她甚至想好了,倘若绿水当真也喜欢他,她便死了这条心,成全他们的双宿双飞。
可她真的支支吾吾地开了口,绿水却只是靠在她怀中,笑嘻嘻地答道:“姐姐在说些什么?皇帝哥哥待我好,是因了我能同他闹一闹,他也还没有厌倦我,日后年岁渐长,哪还有如今的这般好?若说到喜欢,我倒是有些喜欢皇帝哥哥身旁的那个叶公子。”
宋青鸢惊异于她小小年纪,看似什么都不懂,却比她还要深谙这深宫中的道理,而这惊异,在听闻她最后一句话后,变成了如临大敌。
她竟喜欢叶云焕?若是容夙真的喜欢她,那这便是最不该有的一份情。
黑夜里,她静默无言,绿水见她不再说些什么,便悄然睡了。
徒留她一人,怀揣着旁人皆不知的心思,彻夜无眠。
第二日,容夙一如往昔,下了早朝后便来了太后宫中,向姑母请安后,又随着绿水前去院子中闹起来,太后身侧的姑姑见了,便笑道:“看起来,皇上真的很喜欢同绿水姑娘玩闹呢。”
宋青鸢原本望着已然跑远的绿水,听了这话,复又瞧一瞧太后姑母。
而姑母似是并不大同意这句话,微微摇头,又摸着宋青鸢的头道:“绿水虽灵巧可人,终归是太闹,不比青鸢。”
她好似便是在那时得知了太后姑母的心思。
她想,容夙虽然喜欢绿水,绿水却不喜欢他,太后姑母也并不愿多年后让绿水常伴他身侧。那时也毕竟年幼,自小便深谙莫要强人所难这个道理的她,终于下定决心搅一搅这桩看似并不应当有的姻缘。
怎么搅呢?容夙是个太过执拗太过暴躁的人,若是硬来,定要叫他对自己厌恶。
可是不硬来,又有什么法子呢?
宋青鸢思来想去,只得每日在他来找绿水时,拼了命地往他身侧凑……
容夙虽则登基甚早,在治国上还算兢兢业业,对于感情一事却着实懂的少,譬如在这么过了将近半年以后,他才后知后觉地于一次黄昏拦住宋青鸢的去路,并问起——
“你为何老是跟着我同绿水?”
宋青鸢默了默,心道你这问得也忒迟了些,嘴上还是客气地应着:“绿水是我的妹妹,如今又入了宫,身侧只有我这么一个姐姐,我自然是要跟着的。”
“可是……我看了许多日,你跟的人……是我啊!”
唔,这便好似有些接不住了,好在绿水及时跑来解围,冲着容夙一番夸耀今日叶云焕学会的课业,容夙便立马转移了注意力,抬了袖子,誓要与他比试一番的形容。
宋青鸢望着容夙跟随绿水越走越远的背影,忽然无端生出一些思绪来。
这个年轻的皇帝,其实并不快乐吧,他总是虚张声势摆出一副甚威严的样子,心底却缺了许多这个年纪的少年本该有的关心同爱护,他整日被教导的,只有治国之道,即便是太后姑母,他的亲母后,也好似从不曾问一问他的喜乐同悲伤……
他会爱上绿水,大抵是因了绿水身上总有些能感染旁人、让旁人也跟着她一块儿欢喜的本领。
而她没有这样的本领。
可她愿意走进他的心,无论他孤独抑或难过,她都想陪着他,就这么一直陪着,走完这一世。
不知他可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