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御王朝在如今这个凡世的十个王朝中,是个十分钟灵毓秀的好地方,它的好不仅是百姓安居乐业,更是坐享了这整个凡世中最为广阔的一片绿洲。
是以大御的皇帝,百年来便都有于春日前去射猎的喜好,而容夙身为如今大御的皇帝,自然也不能免俗。
宋青鸢不知的是,容夙除开精通治国之术外,还非常善于射猎。
如今恰是春日,离射猎之期只剩下两三日,容夙已然开始着手准备,而太后姑母大抵是瞧着她们两姐妹入宫半年之久,从未离开过这座宫邸,便下了令,叫容夙带着她们同去。
而叶云焕身为容夙的伴读,亦是其身侧最为出色的谋士,自然也要跟着去。
如此,倒又是他们四个。
射猎那日宋青鸢起得极早,因着容夙下了令射猎须得早早出行,她便也将素来爱赖床的绿水叫醒过来。绿水揉着惺忪的睡眼不愿动弹,宋青鸢只得用自个儿的背抵着她,硬罚她坐起,她这才极不情愿地嘀咕道:“夙哥哥果然是折磨人的好手。”
是了,宋青鸢随着众人唤容夙一声皇上,绿水却甚别致地唤他“夙哥哥”,且他非但不觉得不恭敬,还甚享受。
果然喜爱一个人,那人怎样对待自己都是可以容忍的。
一如她对容夙,一如容夙对绿水,一如绿水对叶云焕,一如叶云焕……
……对她。
她也是许久后,才明白了这个道理。
待到她们梳洗好行至宫门处,容夙同叶云焕已然坐在最前方的千里马上等了许久了。
容夙瞧见她们前来,倒是并无太多的抱怨,只微微一抬手,指了指身后。
宋青鸢不善骑马,绿水更不必说,是以原本射猎的队伍生生多出了一顶轿子来,正立在容夙同叶云焕的马后。
宋青鸢不再多说些什么,扯着绿水便上了轿子。
一路行得并不快,大抵是因添了这顶轿子的缘故,绿水倒是饶有兴致地将轿帘揭了开来,看到些长相稀奇古怪的树木花草都嚷嚷个不停,好似一只叽喳的小雀儿。
容夙几番回过头来,满目的宠溺,宋青鸢目睹后便有些招架不住,堪堪放下了帘子闭目敛住心神。
直至行到了射猎的那片沼林,整个队伍才停住了。
容夙亲自前来,大抵是想扶着绿水下轿,可绿水并未给他这个机会,自个儿轻轻一跳,便下去了。
容夙扑了个空,却也不恼,转身拍了拍叶云焕的肩,示意他带上射猎队伍,同他一起去到沼林中射猎。
这片沼林是大御最为宝贵的所在,其中之大,野物之多,都是这世间难有的。容夙起先还兴致勃勃地在涉猎队伍前策马疾行,接连射下了几只野物,可后来却不知何故,便擅自离了骑射的队,独自策马跑了出去。
可那片偌大的、从不曾出过乱子的沼林,竟于那一日,在他独自前往深处时,无端跑出了几十个黑衣蒙面的杀手,且直向着他的身侧来,待到出手,也是招招狠戾,誓要取他性命似的。
他虽学过些防身之术,却终究寡不敌众,时间久了便摔下马来,再难以招架,眼瞧着一人的剑便要朝着他刺来,一个娇小的身影却不知从何处跑了出来,便那么生生地挡在了他身前,挡住了那柄原本该是要刺入他身的剑……
他眼瞧着她在他怀里苍白了脸,最终昏厥过去。也直至此刻,那原本被他甩开的射猎队才赶来,那些杀手瞧见情势不对,便纷纷撤去。
而他已然忘记了该做些什么,只拼命地摇晃着怀中人的身子,大声喊叫着:“宋青鸢!宋青鸢!你给朕醒过来!”
那日的射猎因了这样的事,饶是再怎么也无法继续了。容夙一路抱着宋青鸢,将自个儿的千里马也抛了,直抱到刚刚入沼林之处,随行的太医跟前。
那一剑下了狠手,刺得极深,她流了许多血,流得太医都有些瞠目,手忙脚乱,怎么也止不住。
容夙又惊又怒,一把拎起太医的领子,赤红的眸子看得人心惊。
“救醒她!救不醒,朕让你们都跟着她一块儿陪葬!”
太医瑟瑟发抖地承了,立马又聚在一起为宋青鸢止血。
血最终还是止住了,太医确诊已无大碍,容夙才稍稍放心地抱着她端端正正地坐在了马车里,下令回宫。
他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又因为自个儿的错处,让她再受什么伤。绿水坐在他身侧,他惊异地发现自个儿从刚刚开始,竟一直未在意哭成泪人儿的绿水。
“姐姐会有事吗?”绿水小心翼翼地问。
“不会,朕是皇帝,朕不会让她有事。”他笃定地答道。
宫人后来传言,宋青鸢是被皇帝一路抱至宫中的。
容夙离开寝殿时,留了绿水和一众宫人在其中照顾,转头却瞧见叶云焕满眼的担忧,他忽地有些不快。
“云焕……”
“皇上。”深谙君臣之道的叶云焕,立时敛了所有的担忧,在他面前垂首。
“走吧。”同他一起,离开这里,离开这里面的人。
他下了令要追查,即便是翻遍整座皇城,也要将始作俑者寻出来。朝野内外无不震惊,毕竟当今盛世,还有人如此大胆狂妄地刺杀当今皇帝,这胆量,当今朝野,除开摄政王和左右两位丞相,只怕再难找出旁人。
可毫无证据,谁也不敢妄加断言。
那之后,容夙便总是去看宋青鸢。
她最终也确实醒来了,那剑刺得虽深,终究没刺到要紧的地方,然即便如此,也要将养个一年才能大好。他心中愧疚,便不再每日缠着绿水,亲自熬了太医嘱咐的汤药,再亲自喂她喝下去。
她不爱喝那些苦得难以下咽的药,他便只得换着各种法子哄她,日日如此。
而宋青鸢自打醒来后,便总是庆幸自个儿替他挡了一剑。
那日她原本该坐在马车里,随着护送她们的队伍去往沼林附近的别宫,可绿水却忽然开口道想去看一看男儿打猎的情状,她坳不过,便也跟着去了。
绿水远远瞧见涉猎队伍,拉着她自顾自地躲在一棵树后巴巴地望叶云焕,她却敏锐地发觉,本该和叶云焕一同身在队伍最前的容夙不知去了何处。她撇了绿水,独自去寻容夙,无论他是不是需要她寻他。
总算还是需要的。
他被一众黑衣人夹攻,眼瞧着便要被剑所伤,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直直地跑向他,挡住了那一剑,倒在了他的怀里……
她从来没想到,自个儿有朝一日,也能喝到他亲手喂的药。
时间久了,便也开始耍些小性子——那些药,实在是太苦了!
而她原本,也只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啊。
有一日,她怎的也不愿喝,他便只得许诺她一个愿望,她灵巧地眨了眨眼,只道自个儿还未想出要个什么愿望,日后想着了,再找他兑现。
他也曾问过她,为何要救他,她愣了愣便道他是皇帝,是大御之本,但凡大御的子民遇着了那时那样的情形,便都是要挺身而出的。
她这么说,他便也信了,只是他不曾注意到,她在说完这话,低下头时,那已然潮红得掩饰不住的脸。
如今想来,那大抵是这一世她为宋青鸢,而他为容夙的最亲密的时日了。
她将养了一年才好。彼时,容夙已到了该娶妃的年纪了。
太后在宫中问他时,他愣了片刻,眼神扫过她,只一眼,又立马转了头。
“我要娶绿水。”语气坚定决绝,好似早已下定了决心。
宋青鸢忽然想笑。是啊,他爱的,一直都是绿水,即便她为他挡了一剑,他陪了她一年,他对她,也只有愧疚,哪里来的喜欢。
那一晚绿水同往日一般挨着她睡,可是却又不同往日一般甚迅速地便入了眠,宋青鸢觉察到她的不寻常,便拍一拍她的背,问道:“怎的还不睡?”
“姐姐……”绿水被这么一拍,更往她怀中蹭了蹭,而后闷闷地开口,却欲言又止。
宋青鸢觉着这和从前的她很是不像,便再度出声安抚道:“莫怕,和姐姐你还有什么不好说的话?”
绿水便复又开了口:“姐姐,今日皇上他要我日后不要再同叶哥哥有何来往,因着不过两年他便要娶我……”
宋青鸢一怔。
绿水见她不作声,立时爬了起来,半躺着在她上方望着:“姐姐,我知你喜欢的是他,我也并不愿嫁他,若是可以,若是可以……”
“你说。”她心中掺杂着许多难以言明的情绪,可却无法表露出来。
她自小便是这样隐忍的性子,是以只开口问绿水的心思,自己的心思分毫不言。
“若是可以,你让叶哥哥带着我离开吧。他素来听你的话,你让他带我离开这个皇宫,离开皇上的身边,去哪里都好,只要能和他在一处,我即便是去得再远,过得再苦,也是心甘情愿的……”
她惊异于绿水竟对叶云焕有这样深的执念,亦惊异于她竟宁愿逃出这个旁人一生都难以企及的皇宫,也不愿同容夙,那个烙在她心上的少年,共度一生。
这世间的情事,当真难以说清。
他们策划了一场大火。
她、绿水,还有叶云焕。
她始终记得那一日,她去找叶云焕时,他眼中的难以置信。
“你要让我带绿水走?”起初,他神色之中辨不清喜怒,只是一字一句地问。
“宋青鸢,你这么做,为的到底是绿水,还是你自己?”他自嘲地笑起来,满脸的落寞。
“你就这么爱他?”说到最后,饶是始终刻意回避他的宋青鸢都能瞧出他眼中的惊痛。
他对她的好,她不是不动容的。
这一年来,他无数次悄悄地在容夙离开后,托人给她送些宫外的小玩意儿,送了许多糖人。
她幼时最喜市集上的糖人。
她怕苦,即便是容夙喂着,喝了那样苦的药,仍旧是满嘴的苦意,得了这些糖人,在喝了药后,放至嘴中,便能好上许多。
她躺在床上不能动,他便在她宫外偷偷地放烟花,她瞧着窗外的烟花,即便瞧得不真切,也能欣喜到难得地咧嘴笑起来。
她受了那样重的伤,太医只管将她治好,他却记得从宫中取来秘药,令宫人为她涂在伤口之上,令她一个女儿家,不至于在身子上留疤。
他为她做了这许多,她想,倘若自己也能爱着他,再过两三年,二人去求了太后的旨意,结成姻缘,必是一桩佳话。
只是可惜。
“对不起。”她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只这三个字,却怎么也报不得他的一腔深情。
“你无须和我说这个,我为你做的种种,也并不是要得来这三个字。”他叹息一声,又道,“也罢,你既有求于我,那便当这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桩事了。”
“离开宫中,我会带着绿水,去一个没人寻得到的地方,我会照顾好她,就此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