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人不可能老是走狗屎运。
比如此刻昏迷在山洞前无人问津的二小姐。
此时,刚刚立夏不到十天,炎夏似未清醒,晚春却死活停留着不愿离开,是以,这夜风依然是带着些许凉意的,何况这山中岁月本就比那低矮平原处流逝得更加缓慢。
于是二小姐在吃痛晕过去后,伴着那夜半的嗖嗖凉风,终于给她刮回了丝丝阳气。
我果然是个命硬的,这是刚刚恢复神智的二小姐脑袋中闪现的第一个想法。
这次,没有夫子救她了。
好在,那济城已经在不远处,隔着也就十多里地,忍忍吧,见到姐姐就好了。
但是,事实又再次证明,二小姐着实太高估自己的身体承受力了。
她半夜在山洞旁醒来时只觉得浑身很是疼痛,却叫不出哪里最为痛苦难忍。幸亏这拐杖一直未曾离身,也未被那群乡民顺手牵羊,她挣扎着爬过去摸起拐杖,极为艰难的站起来,一步一步的往山溪边走去,不能这么蓬头垢面的去见姐姐。
在溪边趴着,洗掉那满脸血污时,她才发现,其实自己现在这张脸出现在姐姐面前,估计她也认不出来,她摸了摸自己那洗掉血迹依然疙瘩满布的脸,无奈的摇了摇头,多亏了这张丑脸和自己的平胸,一路行来,还算平安。只是,我又把我身边的朋友丢了,也许真的有天罚这种事儿吧?
二小姐难得颓了下下,转瞬又恢复了精神,阿福本来就属于山林,跟着我只会没得吃,哪里比得上在这山林里自在为王?二小姐自我安慰着自己,抬头望了望中天的那轮圆月,拄起拐杖,在满月的陪伴下,往山下走去。
结果,第二日,她的背上就如同烧着了一般,痛的她几欲再次昏死。她伸手摸了摸背肋,这种熟悉的痛感,嗯,不错,花了三个月刚刚长好的肋骨貌似又开裂了,而且这次雪上加霜的是,背上的两块蝴蝶骨好像也一并折了,看来这拐杖短时间是真的离不开自己了。
今年流年不利哇,出门没看黄历哇!
于是,这段本来不长的距离,二小姐忍者剧痛,愣是走了足足两天。一路上依旧挖了几顿荠菜,等她终于来到济城南门时,二小姐激动得简直热泪盈眶,要不是身体不便,她真想跑过去好好亲亲这给她发了赦令的大门,门口守卫一脸看傻子的表情看着眼前这个又哭又笑的、看起来脑筋很有问题的精神病乞丐,目光怜悯,没有多说啥就放她进去了。
二小姐此刻拄着的拐杖真正成了一根打狗棒,原因无他,济城丰饶,流浪的乞丐比别处多得多,连流浪的野狗野猫也比其他州县来势更加汹汹。二小姐终于明白,作为一只井底之蛙,往日的自己有多么夜郎自大了。这济城的大小足足是她那家乡鲛城的十倍之多,当二小姐作为一个普通乞丐站在一条普普通通的街道上时,感受到了那份来自王都的压迫。
宽阔的大街,可以容纳三十匹马并肩飞驰,街道两侧的店铺之间竟然无法看清对面的人,也无法直接喊话联系,到底是王都啊!二小姐感叹着,真够繁华气派的,喏,前面有个送亲队伍,瞧这架势,竟然比姐姐那时候的风光大嫁更有派头。
那队伍敲锣打鼓往这边行来,百姓们皆自觉往两侧店铺前四散,给这喜气洋洋的队伍让出了一条路,二小姐突然想起姐姐出嫁时的事情了。
那天她得了爹的严令,不得外出,要早早送姐姐出嫁,野惯了的二小姐只得在家里作,她爬上那棵高大的梧桐树的树冠,在上面扒着,摇啊摇,看着远远的,一匹白马上一个红通通的人大摇大摆的朝安府走来,后面是一顶通红的空轿,再后面是一条长长的队伍,抬着一个个系着红绸绣球的红色箱柜,等着用这丰盛的妆奁将那新娘子换回去。二小姐突然就有些反感,怎么我家爹妈宝贝了十六年的人你们像货物一般说拉走就拉走呢?就像一场买卖。她突然就觉得,这新郎官太讨厌了,或者说,换哪个新郎官来二小姐都不会喜欢,她以为她忘记了,直到在这陌生的济城,那熟悉的反感又再次涌上心头,为什么男人家娶个亲都要游街啊,彰显身份地位?又不是要杀头,为啥非得用一样的礼数呢?
落魄乞丐二小姐躲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思考人生,顺便听着旁边两位老人家八卦:
“王家独生子娶了这贾太师家的独生女,眼瞅着就要飞黄腾达了”,左边的老汉如此说。
“可不是,就是不知道这贾太师咋想的,那么多人求娶他闺女,他竟然把她许给了这王家儿子当填房,听说那王少爷还有个三四岁的儿子,这贾小姐一嫁去就得给人当后娘,啧啧,真是可惜!”右边的大爷如此叹。
“是啊,听说这王家少爷倒是生得一表人才,就是命硬了点,头一个夫人刚娶回来,还没一年就死了,留下这没娘的孩子,着实可怜。”左边的老汉接着八。
“就是,听说这夫人还是个富户家的女儿,好像打鲛州还是哪儿来的,也是可怜,偷偷跟你说哈”,右边的大爷压低了声音,“我听人家说,他家那头一个少奶奶根本不是什么难产死的,倒像被人活活折磨死的,那接生的稳婆不是那于大夫的老娘吗?老人家都过来人了,什么没见过,不过是被威胁着封了嘴罢了。”
“那你是咋知道的?”左边的大爷很单纯。
“咳,这不是上个月那于大娘没了吗?临走前一个劲儿说着什么对不起那王少奶奶,于大夫觉得蹊跷,就追问了几句,那于大娘已经老糊涂了,说了个颠三倒四,于大夫顺着捋了个大概,好像是说,那产妇平日里就被打得厉害,胳膊腿儿的都没几处好地儿了,人也亏虚的厉害,所以那孩子就早产了,能不能生下来都是问题,结果这王家人让于大娘无论如何把孩子保下来,必要时候,咔——”右边的这位“说书人”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朝左边这大爷使了个眼色,“知道了吧?这于大夫一家行善积德一辈子了,临了临了的,被逼着害死了一条人命,那于大娘临老那阵子天天说疯话,说什么梦见那少奶奶来索命,看样子竟是活活吓疯了。这不是巧了,上个月我那二小子高烧,大半夜的抱着去了于大夫那药铺,正好见着于大娘那副样子,那于大夫也是心情郁闷,我就陪着他喝了点酒,然后他一时醉了个头,就稀里哗啦的把这些家丑都倒了出来,我可只告诉你了,你莫要外传,要是被那王家人知道了,咱们可都没有好果子吃。”
“唉,夭寿啊!王家人要是真敢这样那可太伤天理了啊!”
“可不是?可是这豪门大户的,哪家没有几个冤死的鬼?何况那死了的少奶奶那么一个异乡人,山高皇帝远的,谁会替她做主啊?当真也是可怜!”
“说起来,那贾太师难道就不打听打听?难不成就不怕自己的闺女也被这样害死?”
“咳,这你就不清楚了吧?那贾太师现在正得意,借王家人十个胆儿他们也不敢,别说打骂欺负了,就是哪天这贾小姐一不高兴去贾太师旁吹个风儿,他们王家也得全玩儿完,这下可不得当个佛爷一样供起来?”
“那敢情,这是娶了个祖宗回来啊?”
“那可不?人吧,都贱,越是这种看起来风光的大家门户越是这德行。听说原来的那少奶奶很是温婉,人长得漂亮又知书达礼的,结果落这么一下场。这贾小姐倒是一直听坊间流传,说像极了贾夫人,十足一个河东狮,要不怎么贾太师到现在连个妾都不敢纳呢?我估计这王少爷后半辈子也跟贾太师差不多。”
“那可就是他自己活该了。”
“没错!”
“嘶——我怎么觉得这儿突然有点冷啊?”
“咳,你站风口上吹风呢,可不是冷?”
“奇怪了,刚刚还挺正常的,突然这是怎么了?要变天吗?”
两个大爷你一言我一语的聊着这些所谓的豪门八卦时,完全没有注意到旁边有个蛤蟆脸的乞丐正聚精会神听着。
王家?娶亲?贾太师?少奶奶?被折磨而死?
这一连串的信息像惊雷一般突然就在二小姐耳边炸响,可怜她本来只是无聊听了点八卦,正想找人问问这王宅怎么走,却不想听来了这么一段意料之外的故事?
难道是姐姐?
不,不可能的,姐姐这么聪明,不会遭到这些的,何况算命的都说她是个兴家旺夫的贵女,绝不会这么凄惨离世的。
可是,王家?济城有几个王家?而且娶的还是从鲛州来的?
不,也不可能,济城比鲛城大这么多,过得无比风光的王姓家族何止一二,从鲛州嫁来的新妇又何止一二?
眼见那白马上一身红衣的新郎官游街已过眼前,而她却只顾听八卦,浑忘了看那新郎官的模样,最终,她还是按捺不住,停止了天人交战,忍着背上的剧痛,一瘸一拐的跟在这锣鼓喧天的迎亲队伍后,追了上去。
子夜时分,济城西南角的荒冢群里,突然出现了一个一瘸一拐的身影,只见那身影走走停停,似乎在挨个查探什么。这个身影拄着一根棒子一样的东西,走得极慢,月影下,好像个三腿怪兽在这坟丘里蹒跚。约一个时辰后,那身影停在了一处坟茔前面,突然那拐棍“啪——”掉落在地,在这夜深人静的荒坟堆里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吼,接着那身影也一屁股跌坐在了那处。
那墓碑上简简单单写着几个字儿,王安氏之墓,卒于青阳岐王五年丁未八月十三。
没有名字,没有称谓,没有挽联,没有生平,荒冢一堆草没了,荒冢下睡着的是,二小姐寻了许久的终点。
久别之人盼重逢。
及至重逢悔恨生。
这,究竟是谁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