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小姐跌坐在暗夜坟堆里,远处,污黑的天空中隐隐春雷传了过来,就要落雨了。
白日里,她忍着背上剧痛,以她目前力所能及的速度跟着那迎亲队伍,被溜了半个济城,终于还是远远被抛在了后面。最后,当她终于寻着这婚庆特有的锣鼓声找到王宅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乌云蔽月,暗无星辰。
她拄着拐杖,远远站在门口,看见一个酱红色长袍的皮球在那儿与迎客的人举手作揖。虽然已经过去了三年有余,她还是清楚记得那西瓜太郎的脸和身形——鲛州府尹贾义。
他怎么在这儿?
二小姐心下隐隐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往日一些被她忽略的细节突然一股脑儿被放了出来,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去去去,臭要饭的离远点儿,今天不舍粥。”一个蛮横的声音突然斜插进来,一下子打断了二小姐思绪,她抬眼,一个穿一身暗红色衣服的小厮朝她走了过来,大概是个门房。这门房摆着两只手,满脸嫌弃,看这意思,是要赶走她。
“我……我……我……”二小姐情急之下竟然结巴了。
“你什么你?我们王家今天办喜事儿,离远点儿,啐,真晦气。”那门房不依不饶,上手就推推搡搡。
“我找王仁君”,二小姐被逼急了,突然就冒出了这么一句。
“谁?”那门房愣了,“你谁啊?我们家少爷的名讳也是你随便乱叫的?”门房一脸鄙视。
竟然,没有找错?
二小姐空着的左手紧紧握拳,指甲深深陷入了肉里,那疼痛让她更加清醒了几分。
“这是怎么了?”
正在此时,一个凉凉的声音响起,打断了那门房喋喋不休的谩骂和二小姐心神巨震下的神游。
他二人同时同时抬头,朱红大门前的台阶上站了三个人,当中站着一位一身白衣的贵介公子,刚刚进去那位贾府尹和另一位胖员外分立他左右,俱是态度恭谦之至,那凉如水的疑问正是从那白衣公子嘴里发出的。
“吵什么吵?没看到惊扰贵客了吗?”白衣公子右侧那个胖员外发话了,料想,这位就是那位“与安老爷交好的”、“为人纯善的”王老爷,二小姐静静瞅着眼前三人。
“回老爷,这臭要饭的没眼力劲儿,我这就撵走他。”那门房一阵点头哈腰,一回头,正欲再次推搡。
“无妨”,那白衣公子再次淡淡摆手,“今日王公子与贾小姐喜结秦晋之好,当以宽厚之行为新人祈福,王员外,贾太师,意下如何?”
“是是是,王爷说得极是”,那王员外态度转变之快堪比陀螺,“去,拿点粥饭给这乞丐。”
“啊?可是,老爷,您不是说……”
“啧,让你去你就快去,哪儿那么多废话?”
“嗳。”那门房也是个机灵的,放开了那小乞丐,一转身,躬着腰往王宅里退了进去。
那小乞丐却怔怔望着台阶上众人,尤其左侧那个不发一言的酱红胖子。这张脸是贾义贾府尹无疑,但是体态却略有些微不同,这个“贾太师”略矮一些,小乞丐沉思着,慢慢想明白了其中许多关节。
等那有眼力劲儿的门房飞奔出来,门口三人还在送客寒暄,那小乞丐却已不见了踪迹。
“算他识相”,门房恶狠狠的暗骂了一句,反正他也听不见。
那小乞丐拄着一根比她胳膊还粗的打狗棒,走在暗夜的街道上。前路黑暗艰险,远处隐有惊雷,她心里有什么东西裂开了,放出了些许光明,心窍渐渐透亮。
是了,原来是这样。
贾府尹之所以能在鲛州府横行无忌,纵容刘家强取豪夺,大概因为背后这贾太师;威州府瘟疫肆虐,饿殍遍野,十室九空,连官府都躲个无影无踪,却连乞丐都不敢谈及威州府境况的原因,想必依然是这贾太师。
这叫什么来着?
夫子说过的,这叫只手遮天。
而今日这贾小姐嫁给王仁君,怕也不是一天起的意?那年王老爷定了姐姐,却足足拖了一年才来迎娶,当时,美其名曰,给姐姐足够充分的准备时间,安府上下不疑有他,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在为这王仁君与贾太师攀亲?及至一年期至,王家不好再拖延,便大操大办将姐姐迎娶回来。但是,也许在姐姐嫁过来后没有多久,她兴家旺夫的命格开始发挥作用,也许那时候王仁君便认识了贾小姐也未可知?总之后来便是,姐姐即便是天女下凡,再怎么美丽无双温柔纯善,也依然敌不过这狼爪的摧残。否则,为何王仁君一介鳏夫还带着一个拖油瓶,却引得贾小姐非他不嫁?那贾小姐在坊间流传的版本里,原本也是个河东母狮般有主意的人啊!
她突然就明白了,姐姐临出阁前,那个月下她说的话,女人啊,什么时候才能真正为自己活一把?姐姐不像她这般迟钝憨傻,怕是从王家定亲到出阁这一年间,她已经明白了很多,或者隐隐感觉到,自己此去也许便是一条不归路,所以她那些嘱托,其实也是遗言。
她不敢想象下去,姐姐这一路怎样走的?她是否早就看到了自己的命运却又无可奈何的走了下去?她每日里被毒打辱骂又是怎样熬过来的?到那稳婆来接生时,她是否觉得,啊,终于要解脱了,所以毅然决然选择了留下孩子?
慧极必伤,过慧易折!
可笑自己,竟然一直没有打败自己的嫉妒,当父亲过世后,她收到了那封“姐姐”的书信时,除了愤怒,心底竟然隐隐有一丝庆幸,看吧,我没说错吧?你们宠大的天之骄女原本就是个冷血的人,她的真面目只有我知道!她带着这股先知般的得意,单方面切断了与姐姐的联系。及至夫子提醒,她想到的也是,姐姐嫁的甚好,即使不管我,至少也会帮安家做主,原来,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尊重过姐姐,更没有想过要去了解她。
这一路风餐露宿而来,她想到的也仍然是,找到姐姐一切都解决了。却从来没有想过,如果姐姐还活着,她要怎样生存下去?厚着脸皮赖在姐姐家?通过姐姐找个差不多的人家再嫁了生子去?
她,安家二小姐安齐,该怎样为自己活下去?
她竟然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命运该由谁做主?
远处雷声仍在隆隆作响,听着似乎很近,却又好像很远。
二小姐抹了一把脸上无意识中淌满的泪水,朝济城东走去。白日里,她跟着王家迎亲队伍走了大半个城,曾经在那里看到一大片荒坟,她觉得,以王家今日做派,怕是恨不得将姐姐的骨植埋的远远的,岂能容她进王氏祖坟?何况,安家早已家破人亡,而这些贾府尹一清二楚,或者说,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连环局,从王家攀上贾太师开始,或者更早些时候,从安家找上王家开始,一个纯善却又富庶的读书人家如何不引得豺狼窥伺?
人本为刀俎,我本为鱼肉。只是刀俎未亮之前,鱼肉亦不知自己早已为鱼肉。
果然是,卿本无罪,怀璧其罪。
二小姐颤巍巍的抬起左手,狠狠抽了自己两个耳光,混账,实在是混账之至,落到今日田地,我对得起谁?
最终她摸着一团漆黑,沿着记忆中的模糊印象,走到了那阴森无比的野坟堆,一个一个的翻看着那些残缺不全的墓碑。此刻,唯有此处,让她感觉到人世仅存的一点安宁。
都说鬼魅阴森,可是世上最恐怖之物,却是比这鬼魅阴邪万分的,人心。
终于她看到了一个目标,王安氏之墓,卒年恰好是她十二岁那年,爹过世的半年前,据说姐姐生下一个白胖小子的那个秋日,八月十三,姐姐的生日,是巧合吗?她几乎可以肯定这土馒头里埋的是谁了,于是双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远处雷声隆隆,声音也越来越近。
晚春时节,夜风仍然微凉,夹杂着山雨欲来的潮湿,笼罩了这早就一片漆黑的天地。
完完全全的,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