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灵三日后,巳时初,安夫人下葬,何府如约出了丧葬资费,一口薄棺敛了一身单薄青衣的安夫人,一副招灵幡在前指引,二小姐一身斩衰麻衣跟在后方,无泪无话,安夫人母族几位兄弟尚未归家,陪着二小姐一道,三五人,安静的,将一世温和无争的安夫人葬入了安家祖坟,与安老爷并骨。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任尔生前何等风光霁月挥土如金,亦或穷困流离潦倒不堪,哪怕家有千年铁门槛,最终,不过都化为一个土馒头。
二小姐看着漫天洋洋洒洒的纸钱,与那飘零的白雪一道纷落,小小的心里竟然生出几丝不属于她这个年纪所应有的萧瑟,她伸出右手按住了自己的左胸,那里,隐隐的疼痛,却无法宣泄,只有一个红球停着,回应着那节律不齐的心跳,“扑通扑通”,震着二小姐的右手指节,为什么,你还活着?
午时三刻,二小姐如约来到了何府。
一纸休书摆放案前,专等二小姐前来签字画押。二小姐依然面无表情,拿起旁边的一杆等得都已蘸足了墨的湖笔,笔走龙蛇,潇洒又帅气的签下了自己的大名,然后就着旁边印章泥台,将右手拇指指印摁在了姓名旁边。
一气呵成,不足半盏茶时间。
二小姐拿着那张证明自己此刻身份的休书,细细端详了半天,有生以来,第一次写出如此漂亮的大字儿,却是签在了一纸休书上,何其讽刺?又何其搞笑?
不过,此刻的二小姐却是完全笑不出来。即使蠢钝如她,也知道,被几次三番退婚的她,此生,怕是注定要孤苦一生了。
二小姐有些头晕的闭上了眼睛。
未来,已一片漆黑,伸手,仍不见五指。
那何夫人虽则强悍,终究还残有几分妇人心肠,何况何府已占尽便宜,出于面子,在二小姐左脚已迈出何府大门,右脚正准备抬离之时,何夫人追至门边,当众递给了二小姐二十两纹银。这可是二十两啊,够她一个孤女吃用一月有余了,何夫人觉得自己已仁至义尽,很是菩萨心肠,二小姐依旧面无表情,也不推辞,只是瞟了何夫人一眼,接过了。
算计而已,计较何用?
见二小姐不吵不闹不作妖的接过走了,门口围观者也渐渐散去,何夫人大松一口气,转身,紧闭了门户。
一切,尘埃落定。
二小姐一如往常闲庭信步,慢慢挪回家中,在路上顺便淘了点米粮。娘说的对,只有活着,才有资格谈未来谈希望,而只有金银,才能保证自己活得下去,哪怕这区区二十两,不过是安老爷在世之时,二小姐一天的生活用度资费而已。可是现在……二小姐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皮,娘走后这三天,她除了煮那满院的荒草裹腹外,什么都没有再吃过,何况家里还有十几只猫狗依然等着她,这是她仅剩的“亲人”了。
思及此,二小姐不再拖拖拉拉,又虎虎生风的大踏步往安府走去,推开大门,大黄依然热情的扑了过来,阿福也在后面缓缓摇着尾巴,眼睛慢慢眨着,仿佛在说,“欢迎回家!”
二小姐抱着暖暖的大黄,眼泪一颗又一颗,砸落在大黄那干枯的背毛上,哽咽着喃喃自语: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漫天飞雪如絮般片片洒落,渐渐覆盖了那跪在庭院中抱狗痛哭的少女,连同簇拥在她周围的十几只猫狗一起,塑成了一座温暖的雕像。
是夜,二小姐下厨,将那玉米面和水调成糊,再把那些野草连根一起剁碎搅入米糊中,撒点盐,上笼屉一蒸,满院香飘,她和猫猫狗狗们,尽皆饱饱吃了一顿晚餐。昔日安府富贵,二小姐丝毫不解人间疾苦,也曾挥金如土,二十两,她曾兴起了买根金钗,只戴了一天,隔天就不知道扔到了哪个犄角旮旯去了;二十两,她去福兴茶楼听说书先生说个书,听到那兴处,随手一打赏一锭银子就扔出去了,为此,来福没少念叨她;又或者是,更早以前,她将那街头小胖揍得满头包,终于顺利晋升为“山大王”后回家,却发现,小胖的娘提溜着满头包的小胖上门讨说法,爹给她善后,回回都是二十两,而当时的她,天天在外惹是生非,有时候一天爹就能出去个三五百两;而今,她才知道,原来,二十两,可以吃几十天的饱饭,可以给娘换个厚点的夹袄,可以早些给娘治疗伤寒,娘也许就不会冻饿得病而亡。
真像,一场报应!
可是,若是报应,也应报应在她身上才是?为何让爹娘替她受过?
二小姐心下一阵阵心酸,为自己的后知后觉,也为自己的迟钝无知,更为自己的废柴无用。
娘用命换了一千金珠,却连个字据都没有立就尽数给了人,不管依着青阳律哪一条,哪怕二小姐豁出了命怕也拿不回来了。眼下,只是将将拿来了二十两银子,可是就算再怎么节省,最多也就撑个把月,年关又将至,年后该怎么办?
要不,扮成小厮去给人家当书童?不妥不妥,二小姐胸无点墨,虽略略跟夫子学了几天的子曰诗云,但到底是个粗俗的,干几天说不定就会被辞退了!那,要不,就扮成小厮,去给人家当杂役?不行不行,万一那主人家再是个刻薄的,到时候钱没挣着反惹一身骚!那就去风月场所卖肉?二小姐看看自己依旧可以跑马的平坦前胸,和硌手的屁股,再看看自己骷髅一般的脸庞,终于认命的仰天长叹,“啊啊啊啊啊,不行啊,我果然太平了!”
阿福在旁一脸鄙视,眼中绿光一闪,瞧这份儿出息,切!
就在二小姐为前途出路发愁之时,年关已至,过了年,二小姐就16岁了,跟姐姐当年出嫁的岁数一样了。想到姐姐,二小姐使劲甩了甩头,像要把什么东西从脑中迫不及待地扔出去一样,这样薄情的人,想她作甚?
明天的事儿,明天再想吧!
二小姐拍了拍自己的脸颊,给自己鼓了鼓劲儿。
然而有句老话说得好,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在这寒冬腊月年关将至时,在安夫人的五七头上,安府又久违的迎来了稀客——安德财。
这次,他的身后,还跟着长长的一串“队伍”,而他的身旁立着的,赫然就是那日公堂之上,站在安德财旁边,那个更圆的员外。
今日她方知,原来,这位就是,传说中的——
把女儿嫁给贾府尹做十姨太后弃屠从商的、一手夺走了安家独霸百余年的珍珠采买权的、将安德财与官府牵连起来的背后高人、二小姐实际上的真正“仇家”、人称“刘屠刀”的前屠夫——
刘起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