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福说得对,果然,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腊月二十九,申时三刻!
安府门口杵着家丁二三十,个个手持大棒,将个安府大门紧紧包围,人群中间,站着鲶鱼须胖头鱼安德财和一身绿衣的肉丸子刘起德,二小姐居高临下站在门口台阶上,斜睨这一群乌合之众,虚张着声势,身旁,猫狗十几只。
观这架势,今日怕是难以善了!
二小姐强压着心头不安,一双漆黑的眼瞳定定对着安德财,大声开口问道:
“安德财,你又来干什么?我安家可不欠你任何钱!”
“哦?二小姐,难道不欠钱,我就不能来了?”安德财皮笑肉不笑的道。
“安德财,上次还钱之时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安家与你安德财此生恩怨两清,再无瓜葛,我还未追究你强吞我安氏渔场一事,你倒有脸敢再来?”二小姐强作镇定。
“嚯,几日不见,二小姐倒是伶牙俐齿了不少?看来没白被休啊?莫不是二小姐又犯七出追杀婆母了?”
“哗~哈哈哈哈哈哈~”周围围观者一片哄堂大笑,几个家丁更是口哨吹得飞响,轻佻地冲着二小姐抛去。
二小姐一张脸气得紫涨,但奈何对方人多势众,而且日渐西斜,来来往往的归家者甚众,好奇的将安宅这边瞅着,二小姐虽不惧他人眼光,但此刻作为安家仅有的继承者,她不得不顾忌爹娘的脸面,是以,二小姐终是强压怒火,在一片孟浪的口哨声和调笑声中,继续抬高音量,大声质问着安德财:
“如果你今日只是为奚落我而来,那么你笑够了就麻烦你,给我滚!”
说完,作势正准备回身往里走。
“二小姐,且慢!”
那安德财猛地上前一步,正欲踏上台阶,拽住二小姐的衣袖,却不料大黄从旁边猛地冲过来,一张大口猛得张开,吓得安德财赶忙撤回了手,他上次吃过这恶犬的亏,此刻对面那只瘦骨嶙峋的黄狗,喉间那“呜呜”嘶吼,还有那粼粼的犬牙呲互,让他记忆里那种恐惧感顷刻间醒了过来,安德财往后一步,退回了那“肉丸子”旁边,大黄也不追击,只是站在二小姐跟前的台阶上,一双眼睛恶狠狠的盯着眼前众人,仿佛一只受伤的恶狼,众人皆心惊,围着安家的包围圈略略往外扩大了些许。
“二小姐,你这就无礼了吧?有你这样待客的?”安德财悻悻然。
“哦?客从何来?我竟不知,沐猴而冠的畜生原来也能称之为‘客’?”二小姐面无表情,既然今日横竖得一战,不若抢占先机。
“哈哈哈哈哈哈~”围观人群爆发出更响亮的笑声,竟胜方才?
“你——”安德财一双三角眼眯了起来,面皮也紫涨了起来,如此,就更像一只张口呼吸的鲶鱼了。
正在此时,一只胖成球的猪爪拦在了安德财前面,是那个自始至终都未曾发话的“肉丸子”。二小姐心里隐有不安,那日在公堂之上,此人虽从未张口说一句,却很有能压住安德财甚至贾府尹的气势,此情此景,与那日公堂之上何其相像?
终于要来了!
二小姐心里的弦紧紧绷了起来。
果不其然,那“肉丸子”慢条斯理的发话了:
“二小姐见谅,是刘某唐突了。在下刘起德,敢问二小姐,我现在该称呼您肖安氏呢还是何安氏?”这声音阴冷黏糊,像极了那日山洞里,二小姐看见的那条绿色死蛇。而她也终于明白,那个将安家逼入绝境的罪魁祸首究竟是谁。
周围家丁连同围观者爆发出一阵小小的窃笑。
二小姐脸色铁青,冷冷道:“难道我没有名字?”
那肉丸子接着发问:“那此刻,二小姐你是否能代表安家呢?”
二小姐惊疑不定,心下沉吟,这人想干什么?安家那些产业都零零碎碎的落入了众宗亲手中,此刻除了这栋老宅子外,已经别无产业了,难道他们的目的,是这安府老宅?
思及此,二小姐更加谨慎,不敢轻易答言。
那刘员外却貌似为难:
“这……可就难办了!按我青阳律例,凡女子,皆不得继承娘家产业,二小姐想必清楚的很!”
二小姐心下一个“咯噔”,“所以呢?刘老爷此话意欲何为呢?”
“二小姐莫急。我青阳律例同时规定,凡女犯七出者,可以由婆家出具休书,自动和离,但该女退回娘家时,依旧算不得娘家之人,因此我才好问清楚,二小姐你的归属,究竟是肖家呢?还是何家?”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音越发响亮了起来,二小姐如同被剥干净了游街示众一般,赤裸裸的,毫无隐藏的,暴露在天光之下。她一口银牙几欲咬碎,胸口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到无法呼吸,一双手指紧紧抠进了手心里,却一言也无法回击。
事实胜于雄辩,二小姐无话可说。
良久后,她抬起头来紧盯着那肉丸子刘员外,一双眼目中血丝满布,安德财不止一次见过她将疯的临界状态,心下发毛,悄无声息往后退了一步。二小姐瞪着一双染血的鬼目,慢慢走下台阶,朝刘起德走去,嗓子沙哑似生锈的古钟,咬牙切齿的,一步一个字的蹦出了一句话:
“我·属·于·我·自·己!”
“呵呵?你属于你自己?”
“啪啪啪啪……”刘起德忽然拍手鼓起掌来,回过头去,背对着二小姐,面对着已经围了好几圈的吃瓜群众,大声吆喝着:
“众位乡亲父老,二小姐这话,众人可听明白了?二小姐当众承认,她属于她自己,她非肖何两家之人,亦不能代表安家,这可非是我刘某人的意思,请众位邻里乡亲做个见证。”
周围突然沉寂了下来。
二小姐一个激灵,福至心灵,明白了。
请君入瓮?
而她,业已落入陷阱!
他们今日有备而来,为的就是激怒她,不管二小姐在狂怒之下说出什么话,都有可能被他们抓住把柄,而他们的最终目的,确实就是,她身后这座安家大宅。
二小姐突然冷静了下来,脑中飞转,此时不能硬碰硬,更不能再多说一个字儿了。
那刘老爷可丝毫没有给她这种机会,一转头,突然抬高语调,一副咄咄逼人的态势,面对着二小姐。他身高本就高过二小姐一个头,兼之身宽体肥,站在二小姐对面已是极有压迫感,更何况他现在语带胁迫,一步步逼近眼前的二小姐,俯瞰而道:
“二小姐,这可是你自己承认的,既非肖何两家人,又不能代表安家,你只代表你自己,那么,请问二小姐你又在此作何?”
二小姐丝毫没有退让,一张倔强的小脸高高昂起,血红的眼瞳中,杀气漫布,此刻气势竟不输眼前这个居高临下睥睨着她的肉丸子。
“这·是·我·家!”二小姐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那森森犬牙亮出,在落日余晖中隐隐闪着寒光,如一匹嗜血的饿狼,“无关人给我滚!”
“啪啪啪啪啪……”
刘起德再次鼓掌,嘴角带着一丝轻蔑又不屑的笑意,
“我真是替安老爷感到悲哀啊,自己精明一世,却生了个如此不通情理的女儿,可怜哪可怜!”
顿了一顿,他接着说道,
“按青阳律,无主之宅自有官府收回买卖,二小姐既已出阁,不管是否被休,都没有资格染指安府产业,作为安家女儿,你更无权过问,是以,此屋自安夫人过世后就自动收归官府所有,今日,我刘府出三倍高价从安氏族亲中购得,我倒想问,二小姐此刻出现在我的宅院中意欲何为?”
刘起德似是目的已达到,胸有成竹的往后退了几步,又脸上的讥讽之意却越发旺盛,
“你说你家?谁能证明?不信问问众位街坊邻居,这,到底是谁家宅院?”
二小姐转过头去,面对着那乌泱泱的人群,一种不详之感油然而生,不得不说,二小姐这野兽般的直觉一向是很灵的,此刻,果然,所有人都如同不认识她一般,满脸写着冷漠。
她面对着众人走去,那里,尽皆是她曾经流连闹市时的邻居朋友,目光所及,人人或低头或视线扫向别处,避开了与她的眼神交汇,
“忠伯?我常常去你家典当东西,我们安府的字画瓷器可都是经由你手转卖的,你说,我作为安家女儿在安宅里是否合情合理?”
“这……这……每日典当货品如此之多,小老儿不大记得了。而且二小姐典当的是否是安家的东西,小老儿,小老儿也确实不清楚。”
“你……”二小姐气结。
“林婶儿,每日里我去你家米粮行淘换米粮,奉养我母,你还时常感叹我母仁厚,你说我难道不应该在这儿?”
“这……二小姐,您就别为难我们这妇道人家了,再说您都出阁了。”那林婶儿头脸低垂,不敢与二小姐直视。
“吴大哥……”
“王大姐……”
“闫妈妈……”
“胖婶儿……”
“泥人儿大哥……”
二小姐求问着眼前每一个人,一颗心却越来越凉,越来越沉,眼前一张张或躲避或冷漠的麻木脸孔,让她记忆中那曾经哀求乞怜再次复苏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二小姐再次仰天长笑起来,一双乌瞳却已尽数染红,状若滴血,她伸手,一一指过眼前这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你们好啊,你们真好,今日你们事不关己,助纣为虐,指鹿为马,颠倒黑白,你当你们逃过了?安府的今日就是你们的明日!安德财!”
二小姐突然回头直冲安德财扑去,一双血瞳周围目訾尽裂,衬着她那哭笑兼容的狰狞面孔,竟如那地底鬼魅前来索命般可怖。安德财一时竟腿软了,他转身想跑,却不料二小姐状若饿虎扑食般一个猛子扑过来,宛如疯子,一双枯瘦如鸡爪的手竟然力大无穷,直直掐住了他那肥硕的脖子,只掐得他脸皮胀青,口吐白沫,那疯子还在满嘴喃喃自语,
“是你,安德财,是你联合他们出卖了安家,是你,你该死,你该杀,你该千刀万剐……”
周围的家丁见势不妙,举着大棒朝二小姐的头纷纷扑来,却不料此时,大黄黑豆等几只饿狗与二小姐一般,疯了一样扑了过来,护着二小姐,直咬的那家丁们抱头鼠窜,场面终于开始失控。
周围围观的人呼啦啦一下做鸟兽四散,只留下一片血淋淋的战场。
这边三四个家丁围着花脸,花脸嘶吼的声音宛如饿狼,那涎液津津,垂死一战。但是好狗到底架不住一群狗奴才,四个家丁的大棒如雨点般落了下去,那花脸的低吼渐渐消失,地上只留下血肉模糊的一团。
二小姐此刻已然杀红了眼,全然顾不得其他,却被一只斜飞过来的大棒狠狠捣中了后心,二小姐眼前一个发黑,不自觉地松开了掐着安德财的手,那安德财甫一得松,大口喘着气,一双三角眼儿射出怨毒的光,他胖胖的身体往旁边一滚,刚刚脱离了二小姐的钳制,就勾起一只脚狠狠往二小姐前心踹去,却不料一声惨呼,那瘦骨嶙峋的黄毛癞皮狗护在二小姐旁边,一张嘴狠狠咬住了安德财那肥硕的腿肚子,竟比刚刚二小姐还要狠厉,那四只犬牙已经完全没入了肉里,安德财从旁边捡起一根掉落的大棒,拼了命的往那黄狗头上击去,直击得那黄狗脑浆崩裂,那犬牙仍如铁钩一般紧紧钳在肉里。
黑豆和阿福与那刘屠夫缠斗在一起,被刘屠夫一把提起了喉间,只听得“咔嚓”一声,黑豆的竟被生生掐死,而后被刘屠夫狠狠扔在了门口石狮上,石狮上瞬间血肉狼藉。阿福上窜下跳,一张利爪狠狠挖向刘屠夫眼角,只听得“啊啊啊啊啊啊……”,那刘屠夫的左眼竟然被阿福右前爪生生扒出,那刘屠夫一脸血污,杀性大气,一只右手狠狠捣向那猫的腹部,“噗嗤~”一声,一只石砵一般的拳头狠狠击穿了阿福的腹背,又狠狠甩了出去,竟是把阿福的肠子都生生拽了出来。
“大黄——阿福——”二小姐一声惨呼,原本已经杀性大起的她越发如修罗附体,大黄在它面前脑浆崩裂,溅了她一身,她眼前刚刚恢复清明,就看见阿福被生生击成了肠穿肚烂,一声痛呼,二小姐如疯虎一般狠狠扑向那刘屠夫,一张嘴狠狠咬住那肉墩子一般铁硬的右臂,用尽全身力气,仿佛要将他的肉一片片咬下来一般,刘屠夫一声惨嚎,几个家丁围了过来,抡圆了大棒狠狠打向二小姐的头部,二小姐浑然不觉一般,仍然死活不松口。
渐渐的,围着二小姐的家丁越来越多——她的“护卫”们都被活活打死了,只剩下她还在负隅顽抗,一双利爪一张虎口狠狠咬住眼前的猎物刘屠夫,誓要同归于尽。
那刘起德到底是屠夫出身,一身蛮力势不可挡。初被阿福抓瞎了左眼时,一时吃痛,不辨左右,才被二小姐逮了个空子撕咬住了。此刻家丁们渐渐将手边的猫狗尽皆打烂,得了空都来帮这刘老爷,那大棒雨一般朝着二小姐头上身上腿上抡去,二小姐渐渐不支,那刘起德终于逮到一个时机狠狠将右臂往后一甩,二小姐被狠狠甩了出去,后背也重重撞在了石狮子上,然后如一片落叶般,轻飘飘趴落在地上,一口血箭直直喷出,落在刘起德脚下。
刘起德一扬头,几十个家丁得了令,扛着大棒朝二小姐走去,将二小姐围在中间,两个家丁踩住她的手,两个踩住她的脚,一阵用力,二小姐一阵惨呼,手脚同时脱臼,那大棒雨又纷纷迎头落下,直到呻吟声都已不闻也未曾止歇。
安德财有些慌了,一瘸一拐的跑到刘屠夫身边,“刘老爷,这……别再闹出人命了?”刘屠夫半边脸上布满血污,一脸横肉却凶相毕露,“怕什么,有我在,就算打死了,谁又能拿我怎么样?”
“刘老爷,话不是这么说的”,安德财继续点头哈腰,“您只是想要这宅子而已,要真闹出人命不就不值钱了吗?您花那些钱不就白花了?”
那刘屠夫沉吟半天,终于开了口:
“住手!”
几十个大棒闻声,同时停止了动作,给刘屠夫和安德财让出了一条路。那刘屠夫走过去,只见这二小姐此刻已然被打得鼻青脸肿,奄奄一息,刘屠夫狞笑着,抓住她的头发将她的上半身提起,
“啧啧,一向闻听二小姐暴猛如虎,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不过,拔了牙的老虎还算老虎吗?吴老龟,”刘起德回头一声高喝,那远远围着的已不多的吃瓜群众中钻出一个弓背哈腰的男子,一身花花绿绿的锦袍,一个红通通的酒渣鼻子,二小姐抬起肿成一条缝的眼皮看了下来人,是天香楼的龟公。
“吴老龟,把这二小姐送你这天香楼里调教调教如何?也省的这孤女无处可去,让人到处说我刘府仗势欺人,强取豪夺。安老爷,这主意可好?”
“这……好,好,好……”安德财看了看眼前抹布一样人不人鬼不鬼的二小姐,心下一阵恻隐,但是一看眼前那要吃人一般的刘屠夫,立马调转了风向,这年头,当墙头草才能活得久,何况,如果不是这刘屠夫,安家的大半产业也不可能就这样进了他的手掌中,刘屠夫是惹不得的,至于这侄女儿嘛,卖给青楼也比打死了强,对于族兄也算有个交代了,安德财一阵算盘打了个噼里啪啦。
那龟公却有些犯难,“刘老爷,您看,非是小的不愿卖您这面子,您也知道小的这是小本经营,前些日子,我家头牌婉儿刚刚被那何府赎了身,我们天香楼这几日生意好生惨淡,要是把这二小姐弄去了……先不说她这都嫁了两回,已是残花败柳了,还保不齐有什么花柳病,客人们肯定不乐意光顾,就单说她这脸面身材,还有这母老虎一般的性格脾气,您看这不是活活要把我们天香楼给拆了吗?”说完,那龟公一阵装模作样的悲泣,让那刘屠夫看得一阵反胃。
“滚滚滚滚滚,不要就不要,哪儿那么多废话,给我滚!”
“嗳,小的这就滚~”那龟公变脸比翻书还快,立马雷雨转晴,脸上挂一个谄媚的笑,屁颠屁颠的赶忙溜了。
刘屠夫依然提溜着二小姐的头皮,看得直摇头,
“啧啧啧,二小姐啊二小姐,你说你怎么混的?听说你家姐姐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你怎么就粗鄙丑陋至此?连窑子里的都嫌弃你。”
说罢,一个放手,把二小姐往后一掫,站了起来,拍了拍双手,
“也罢,就让你在这儿自生自灭吧,老爷我可不会给你收尸。啐!安德财,走了!”刘屠夫狠狠啐了一口血痰在二小姐身上,转身走了。
“嗳,好的,刘老爷!散了,散了都散了,看什么看?”那安德财跟在刘屠夫身后,亦步亦趋也走了,顺便将最后的围观者全都赶走了。
黄昏落日下,只有半死不活的二小姐躺在安府门口,周围是一地零碎的猫狗尸体,预示着刚刚那场“战斗”有多惨烈。
二小姐用尽力气睁开血肿的“缝眼儿”,看着那夕阳西下,耳边悠悠想起了爹的洞箫声。
西风残照,汉家陵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