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小姐打开佛堂的门,门外,雪晴云淡日光寒。那一群猫猫狗狗正乖乖站在佛堂门口,不吵不闹,见二小姐推门出来,几只狗狗猛地扑上来,狂摇着尾巴,安慰着她。
二小姐有些疲惫的拍了拍大黄的头,沙哑着嗓子,叮嘱它们:“乖乖在此,守好门户,我去去就回。”大黄呜咽一声,乖巧的把爪子从她身上拿开,然后转身,趴在了佛堂门口。
地上积雪已近尺厚,二小姐赤着脚,一步步走过门前那平整干净的雪场,留下一串深深的足印。
她先回了自己的卧房,脱掉那身血红的里衣,翻出了曾经的那身缟素。安老爷过世两年多,二小姐的身材一如从前,那身缟素竟然无需重新修裁。
这些年,安家能变卖的全变卖了,二小姐的闺房里只剩下了平日里休息的这张大床,几身素衣,和一个装满丝绦络节的小铁盒,里面尽是她曾经跟来福比赛时打好的丝绦和一些没有用到的丝线。
二小姐从里面抽出几根丝线,将头上的烟紫短簪拔下来,用丝线细细的缠绕在簪上,一圈又一圈,慢慢将这它包成了一个小小的红丝球,而后,将一个红色络节坠在红球下面,挂在了脖子上,贴心而藏。二小姐将手压在胸前,缓缓吐了吐气,腔子里,那心脏在“噗通噗通”跳动,有力而坚定。她翻出了自己日常的白色绣鞋,着一身粗麻素衣,深深吸了一口气,迎着大亮的天光,踏着洁白的冬雪,开门大踏步走了出去。
街上的雪已经被人踩踏得七七八八,与那泥泞翻滚在一起浑看不出那冬雪应有的情怀。街上的行人虽较往日稀少,但也偶有几个熟悉的货郎正在挑货叫卖,看见二小姐一身素白麻衣,满脸严肃不语,双目直视前方,大踏步走着,那一身杀气逼得众人尽皆躲远了,不敢再打招呼,二小姐就这样一路无语地回到了何府。
虽然昨晚只是蒙着盖头走了一段路,行了个拜天地的礼,二小姐依然方向感极好地直冲主屋而去。远远地,她看见主屋明堂的右侧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位着枣红锦缎袍子的妇人,料想,必是那昨晚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的何夫人吧?
二小姐不等丫鬟通传,就已施施然走了进去。只见她举手齐眉,双膝跪下,以头触地,行了一个伏拜大礼,哑着嗓子道:
“安齐见过何夫人。”
那何夫人沉吟了约有半炷香时间,方慢条斯理说道:“起来吧。”
安齐闻言缓缓直起上身,仍举手齐眉,却并不起身,那何夫人心下惊怒渐起。
今日一早,她端坐明堂,等候新妇前来奉茶问安,结果左等右等均等不来新妇,只等来了自家的世仁公子。何夫人一问之下,才知,昨夜新妇已不知所踪。二小姐素来有不羁野名在外,何夫人料这二小姐必是不适应,所以偷跑回了安府,所以心下已是不悦之至。
及至方才,那二小姐远远走来时,一身缟素,已然落到了何夫人眼中,她的不悦是未下眉头、更上心头,一片严霜已满布额面之间。
但是二小姐竟然出人意外的知礼仪,何夫人面目中的那层严霜被这个标准的问安礼给打消了几分,看来这新妇也不尽然是个彻底的白痴吧?何夫人思忖着。
结果,二小姐行礼之后却只是举手齐眉,并不起身,兼之一身缟素,何夫人心底隐隐有不妙的感觉,仿佛下一秒二小就就会说出什么不得了的话来一样。
不得不说,何夫人没有白白比二小姐多吃这么些年的米盐,她料想的半分也没错。
只见那二小姐依然举手齐眉,眼睛略低垂着看向地面,沙哑地向何夫人道歉:
“安齐今日本应早来奉茶问安,却不料延宕至此,且一身素白,是为不敬,望何夫人恕罪。”
那二小姐一口一个“何夫人”,让这何夫人也有些吃不准,这新妇今日所为是何道理?她并不言语,只把眼睛冷冷的盯着新妇。
二小姐也抬起了眼睛,直视着面前端坐的何夫人。这是她第一次真真正正与何夫人面对面。也许是这些年的风霜磨砺所致,这妇人看起来不出意外的精明,一双狭长的单眼皮,眼角上提,一双柳眉也跟着眼睛的弧度一起往上吊着,颧骨高耸,嘴巴微凸,总之,这是一张,一看就很不好惹的脸。
“娘,听说那二小姐……”一个冒冒失失的声音突然从明堂外传了进来,粗声大气的,一个黑旋风跟着卷了进来,却在见到跪在当堂的人时生生截断了话头,大着舌头转成了结巴的语调,“回……回……回来了……”,然后一边说着一边慢慢挪到何夫人的身边。
这位,怕不就是,昨晚与她行拜天地大礼后却与什么“吴家婉儿”海誓山盟的“丈夫”?这位世仁君身长腰粗,面色黑黢,壮如铁塔,面目与何夫人有七分相似,倒是有几分他们安府过年贴的门神的气质感觉,一句话就是,长得好生辟邪。
二小姐仍然举手齐眉,却已然抬起了头,直直平视着眼前的何氏母子,然后,一字一句的说明了她的意图。
“先请夫人恕罪,昨夜……”,二小姐上牙使劲咬了咬下唇,终于下定决心,
“昨夜的事,安齐全都知道了。”
何夫人闻言,双眼霎时蒙上了一层坚冰,一双细长眼睛中精光毕现:
“哦?你待如何?”何夫人轻笑发问,语气与门外的数九寒天颇为相称。
“何夫人莫恼,安齐并无要挟之意。”二小姐突然冷静了下来,不卑不亢回道。
“昨夜我母过世,安府已是强弩之末,再无半分金银财帛。安齐不欲与夫人争,只望夫人能够可怜可怜安齐,帮安齐葬了我母。”
二小姐说完,齐眉的手再次带着头颈深深的磕在了大地上。
“若夫人肯帮安齐这次,那安齐……”,二小姐银牙一咬,声音越发嘶哑,
“你待怎样?”何夫人寸土不让。
“若夫人肯帮,那安齐……自愿下堂,那陪嫁均半分不要,此后余生,与何府再无半分瓜葛”,二小姐声音越发低哑,
“若夫人不肯帮,那一千金珠和吴家小姐的事情明日便会传遍鲛州府,何公子的功名怕也会因此有牵连”,二小姐声似破锣,咬牙切齿地道,跟来福厮混这么久,竟然也沾染了不少来福的腹黑刁钻习气,二小姐在心底对自己轻轻摇了摇头,但是,没有办法,只要能让娘入土为安,与爹九泉之下能够得以团聚,再下作的事儿,她二小姐今日也做得出来,何况只是这小小的不足为惧的威胁呢?何夫人是个聪明人,这是个只赚不赔的买卖,她二小姐都不在意自己的名节了,何府没有不答应的理由,况一场葬礼又能花费多少金珠呢?二小姐在赌。
何夫人眼睛中惊疑不定,更加搞不清楚二小姐意欲何为?那何公子却是大喜过望,幸福来得太过突然,他一时飘了。丈母娘突然死了,明媒正娶的夫人自愿下堂,成全他与婉儿,且安家陪嫁这二小姐也不打算要了,看来这二小姐真如广大乡亲们所说,是个脑筋不大正常的!如此好事儿,怎能放过?
于是,何公子在旁边使劲拽了下母亲的衣袖,“娘,答应吧?快点答应啊?啧,您有什么好犹豫的?是她自己愿意下堂的,与我们家何干?”。
“你给我闭嘴,蠢货!”
何夫人恼怒地呵斥了猴急的儿子,再看看眼前这个止水不波的少女,一双乌溜溜的黑色瞳仁竟然有些深不见底,她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太小看这丫头了?
这件事儿,不管她答应与否,何府这场脸面和几十年累积的好口碑注定得丢上大半,看似便宜,却全部截断了自己的后路,甚至连带着儿子的功名也会一并蒙尘,何夫人突然觉得很是后悔,这安家,从一开始便招惹不得,否则也不能像现在这般骑虎难下。
最终,她思考许久后,还是点头答应了。异日我儿高中,此事儿定能翻篇,何夫人很是乐观。
见何夫人答应后,二小姐终是站起来了,一双膝盖跪在潮湿的砖地上,隐隐发疼。二小姐却顾不得这些,朝何氏母子万了万福,然后转身,头也不回的大踏步走出了何府的院门。
门外,何府的大红灯笼仍高挂,那通红的“囍”字灯笼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白雪,凄美异常。
方才一日,已是沧海桑田,二小姐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较之昨日又冷硬了几分,她摇了摇头,一步迈下了何府台阶。
终究,她还是辜负了爹娘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