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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宇恒急匆匆赶到招待所,他乡见亲人也该列为人生一大喜事。这是父亲第二次来到学校,第一次是王宇恒上大一的时候。这回见面王宇恒穿的仍是刚入学军训时发的绿军装,上次穿的就是这身衣服,父亲记忆深刻,因为那次母亲让他多照几张相带回去。父亲又见这穿了几年的旧衣服,觉得儿子独自在外过得省吃俭用甚至是穷困潦倒,很是心酸,这心酸又被离别思念所放大,父亲执意要带王宇恒上街买两身新衣服。
王宇恒拒绝了父亲对心酸的治疗方案。他对穿着毫无兴趣,懒散随意的性格使他觉得好衣服是个累赘和束缚,总要费心费力地维护侍弄。当然他要把自己这一特质上升到理论高度,如标榜自己一向崇尚精神生活而鄙视物质追求——只喜好书和磁带;注重内在而非外在——尽管他对女人恰恰相反。他还要一如往常地拉名人来作证,如爱因斯坦就一向不修边幅、衣着邋遢,于是别人心目中爱因斯坦的光环里又挤进了他的头像,尽管除了邋遢之外再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但同时他也鄙视那些美术院校的学生把油彩涂抹在衣裤上,那是刻意做出的随意,米开朗基罗和梵高身上的油彩不是这么来的。他甚至对女人爱好衣着都不以为然,女人打扮的原始心理是为了吸引男人,而衣服是遮挡男人观赏女人的碍眼之物,男人更向往女人不穿衣服的样子——肉体就是最美好的衣着,****就是最动人的打扮——最简单却最有效,估计道家“无为而无不为”的思想便得益于此:无为而治了男人。从********、大象无形、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隐于市等辩证思路中也可以推出大衣无形、大彩无色、大美即裸、大遮为露的结论,这也符合老子崇尚自然的思想。喜欢哲学的人就看重真实的本体,就如王宇恒虽不好衣着却热衷于练健美一样,身体才是自己的、相对固定的、长久的。
但王宇恒不可能对父亲讲他这些高深理论的,讲了父亲也不会理解。父亲就是看不得孩子受苦,见到校园里一个个男生骑着自行车驮着女友潇洒徜徉,而王宇恒一没车二没女友,便悲叹儿子大学生活的灰暗,又执意要给他买车。自行车则更是一件操心事儿,学校里偷车蔚然成风,用车方面已实现了与附近几所学校资源共享——锁不牢就丢车,锁牢了就丢零件,少了零件随时从旁边的车上再卸。刘立斌上学期放假临走前就伙同吴英发偷来两辆车,抬到寝室里锁了一个假期做冷处理,这学期开学他们俩把这两辆车拆散又重新互换组合,创造出杂交第二代,并招摇过市,其长远的眼光令同学们深为折服。有车的人必须兼为偷车和修车的高手,才能保持车的状态稳定、收支平衡。王宇恒自知没这两下子,便图个走步健身,因此又拒绝了父亲。
但父亲盛意难却,若此行不能改善儿子的生存现状便难以释怀,再有大半年儿子就毕业了,自己挣钱了。王宇恒不想冷了父亲的心,经过权衡,觉得衣服毕竟不会丢,毕业时也不必像自行车那样还要处理掉,就同意去买衣服。
长篇连载《逝者如斯》244
第二天下午父子俩上街,王宇恒从没穿过西装,父亲建议他买一套,便去商店相关柜台试了几套,居然个个都引起了售货员的惊呼:“天哪!太帅了!”“这身材,天生的衣服架子!”“再配上这气质……”叹为观止地摇头,发出绝望的啧啧声。王宇恒对服装业的销售技巧还没有免疫力,急忙走到试衣镜前看,果然是焕然一新;又变换不同的角度、姿势、表情及眼神逐一自赏,真是淡妆浓抹总相宜。于是对自我有了新发现,原来自己还有如此多的优势尚待挖掘,只要自己有兴趣。
王宇恒在一套灰西装和一套黑西装之间艰难抉择,父亲便把两套都买下来,又给他买了一双皮鞋。晚上父亲就要走了,晚饭特意带王宇恒去饭店吃些好的。王宇恒将父亲送上火车,看父亲上台阶的步履明显有些老态,已全无当年飞刀击退大号围攻的神勇,不禁心中悲叹。上大一那次送别父亲主要是感伤自己,独处异乡的凄苦把亲情烘衬得尤为浓烈;而此次送别则主要是感伤日渐衰老的父亲,这份父子之情在他写那篇《天伦》时得到梳理和升华。王宇恒到车窗下守候,车开时两人还在互相叮嘱,似乎此刻的时光尤为珍贵,话语尤为有效,王宇恒便跟着火车跑,边跑边说和听,根据相对论原理速度越快时间应该越长。这一幕深深刻在父亲的记忆里,很多年后还经常提及。
送走了父亲,王宇恒带着忧伤回到寝室。寝室里气氛倒很欢快,大家正听于涛讲述着什么,于涛面对屋里,边讲边比划,没见王宇恒进来。王宇恒一听,于涛讲述的竟是他带父亲去招待所办理入住登记时,父亲外衣揣的钱不够押金,无奈只好对着墙角把缝在内裤里的钱很费周折地掏出来的情景。于涛绘声绘色的模仿和大家嬉笑的神情激怒了王宇恒,他以爆破力大声喝止,于涛粹不及防,如同被佛门狮子吼震断了神经,呆傻地转过头来。
王宇恒怒斥道:“你在胡说什么?!”
于涛还残存一些智力,争辩道:“什么‘胡说’?都是事实,我只是客观陈述一下而已!”
“事实就可以随便说吗?你爸放过屁没有?你爸和你妈……你有过****没有?这些都是事实,我都可以出去随便说吗?个人隐私、国家机密都是事实,都可以随便说出去吗?”
于涛被这一连串质问逼得哑口无言,悻悻离去。大家也不欢而散,一连几天王宇恒和于涛都不说话。
随后班里多了一道新奇的景致,即王宇恒西装革履、神采奕奕地去上课,坐下之前还要从书包里掏出一块干净整齐的小抹布,仔细地擦拭一遍桌椅。这道景致又不断流动辗转,延伸到图书馆、各教学楼、湖边、电影院。走进教室、阅览室和食堂时他总是先目不斜视,法相庄严,而后犀利的目光突然四下一扫,捕捉到一些女生惊慌躲避的眼神,心里便生出很大的快意。身心感应,他似乎进入一种光芒四射的状态,觉得自己的身影就如锋利的镰刀,强劲的旋风,导致了四周芳草成片倾倒之势。自恋有了新载体,生活有了新亮点,他很快从文学大赛的阴影中解脱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