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七侍从指挥使唐秀左右多年,身兼亲兵、家仆二重角色,这唐姓便是唐秀为其冠上的。
唐秀鉴唐七肝胆忠厚,且有几分应变之能,即下放唐七任卫所职务,以其为助臂,平日里唐七专事承办些由唐秀所授的私密事宜。
日前唐秀临时出京公办,唐秀宝贝女儿唐姀的保卫任务就是由唐七一力承担的,唐秀对唐七的信宠,由此可见一斑。
连日来,唐七心情颇为不豫。
有道是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唐姀小姐在老爷外出的节骨眼上遇袭,虽说祸事源起小姐私自出阁游玩,但门内有暗探潜伏、外泄了他二人行踪才是正经的根由,唐七的家长兼上司唐秀胸中忿恼非常,唐七感同身受,心里自然不是滋味。
眼下,京城别业里起了家仆被人下药的风波,唐七受尚文诏连连鼓动,此刻是铁了心要借此事打开局面,将细作、暗探追查到底。
尚文诏向唐七建议,事前应该立个合情合理、听起来像那么回事儿的名目,为即将展开的内部审查正名遮掩,防止深藏于队伍内的暗探有所察觉,继而影响后续探查缉捕。
尚文诏提供给唐七,请唐七上禀唐秀大人的方案是,假借“酌大同、上谷情势焦灼,羽林卫各部于腊月间,封闭作训,预练对凉部军情探查诸事”的名义行事。
尚文诏的一系撺掇与建议都稳稳站在唐家立场,细细考量后才发出,唐七哪能分辨得出尚文诏另有图谋?
唐七与尚文诏商议了一阵具体办法,敲定好大致章程,便要前去内卫司衙门找唐秀汇报工作,临走前,唐七告知尚文诏道,唐秀大人已向缉事监提督公公递去了充尚文诏入羽林卫的文书,与其一并递上去的还有擢唐七为百总的升迁文件。
羽林卫的人事任免,本该由天子亲理,怎奈皇帝陛下他老人家的案头上,堆积着一大堆悬而未决的军国要务,平日里,皇帝的精力基本都放在批阅奏折、参与各种祭祀以祈禳宇内风调雨顺、安靖承平,以及与宰相所领的百官于朝堂上周旋、调和各系大臣等事情上了。
于是乎,这芝麻绿豆般不值一提的百总人事任命,顺理成章,转由司礼监秉笔公公与缉事监提督太监来代劳了。
唐七微扬嘴角,对尚文诏道:“多仰唐大人抬爱,哥哥这回两级连跳(跳过了从六品,试百户),心中是欢喜得紧。说起来,咱武人需要积功累绩,做些实在成绩才有得升,想来唐大人是将某的辛劳都看在眼里了,哥哥幸甚,幸甚呐...吾弟当勉之,日后当好生为大人效力,大人自不会亏待了咱们。”
尚文诏闻言,立马半跪撑膝,尊敬道:“卑职谢过百户大人提点,定不负百户大人厚望,只求肝脑涂地,为指挥使大人、百户大人效犬马微劳。”
尚文诏心中敞亮,礼数做全,无视唐七当前仍为总旗,谈吐作态上俨然已将唐七当作正儿八经的百户了。
尚文诏明白,上官喊你贤弟,是人家要表现平易近人,下级却不能就势放肆无礼,越是这种时候,越需要表现得恭恭敬敬。
想来唐大人亲自递去文书,诸监的公公们与羽林卫人马皆系天家近臣,那是铁磁的同党同派、蛇鼠一窝,羽林卫前几任指挥使是经常的被朝臣骂作阉党鹰犬,提督公公们哪里有驳自己人面子,损至亲关系的道理?批准是一定的啦。
尚文诏虽是初来乍到,雏客一员,但是在人情、官场的道道上,却颇有天赋,唐七升迁这事的关窍,尚文诏心底自然通透得很,只不过尚文诏听着唐七那勉励之辞,心中不是个滋味,毕竟晋王殿下他老人家亦在书信里提过此类话,还称事毕论赏呢。
“也不知哪边的赏格更值钱点?”尚文诏暗觉好笑。
唐七搀扶尚文诏起身,微笑道:“吾弟哪来恁多虚礼,咱们兄弟连心,只消通力协作,勤勤恳恳,时刻将大人放在心中便是了...”
唐七倒好,心中只知唐大人,不知还有皇上与朝廷,对尚文诏提前喊他百户大人也不予反应,分明是在表示这回升个百户,那是不值一提板上钉钉的事儿,有唐大人罩着,日后正是官运亨通,可有得升呢...
百总乃正六品武官,羽林卫系统的武官比之一般边军、卫所的同级官僚更加尊贵,只因一为京官,二不归大都督府管辖,那是正二八经的位卑权重,级别低能耐大。
日后唐七行走在外,不管是京城地面,还是地方各省州县,只需亮出闪瞎人狗眼的素云银牌,子子孙孙们纳头便拜不说,该孝敬的孝敬、该打点的打点,巴结拉关系自是少不了的。
几日前唐七送给尚文诏的牙牌,便是某个已过世属下的,牌上刻“缉事旗尉悬带”几字,那晚尚文诏三人喝多了酒晚归,遇到五城兵马司巡夜的士兵阻拦索贿,尚文诏将腰牌一亮,兵士们赔笑开道,手足打颤,莫敢再有半点为难行径...
尚文诏心中暗暗摇头,羽林卫威风八面,晋王幕府亦是不差分毫,对于开了府的晋王殿下来说,封官赏爵只在大笔一挥间,那是多么随心所欲,直如他的皇帝老爹一般,尚文诏这典签一职是如何来的?半天不到就赏下来了...
尚文诏与杨士奇、毛兴二人送唐七离去,大伙即有说有笑商量着如何干活,其实主要是尚文诏与杨士奇两人商量,毛兴不怎么插话提意见。
三人都不敢自恃高位僭领头目,互以弟兄相称,办起事来效率也不错。
尚文诏装模作样正襟危坐于大宅正厅,两名婢女与司阍被安排在了正厅边角屏风后,杨、毛二人对手下部曲教训道,厅中的大人乃是天策军要员,大家伙得好好认一认,日后护佑周全,最后由毛兴领着力士们逐次进来给婢女相认。
力士们一个个进屋见过尚文诏,大家不知尚文诏级别几何,为求保险都只好将礼数做全,又是拜又是跪的,尚文诏心道:“这帮家伙真是亏大发了...”
流程走完,尚文诏舒舒服服享受了一回做上官的待遇,心情很是不错。
婢女与司阍老头对尚文诏等三个管事的交待,这伙力士中没有那个小校,于是尚文诏三人便遣众力士们该上值的去上值,不上值的吃酒歇息,但不能出这了宅子,尚文诏三人也摆起一桌,开始推杯换盏。
“对了,毛兄弟,你字什么来着?”尚文诏笑眯眯问道。
“某,某字,字...”
“毛兴这狗才说话不顺溜,带着结巴,尚兄弟,哈哈,他起的字乃是子盛。”杨士奇替毛兴答来。
尚文诏笑嘻嘻道:
“杨兄,你这话可不大对头,兄弟我师门江陵那里,古时有位老先生说过‘名以正体,字以表德’这样的话。早在春秋乱战时,咱们老祖宗就在贤书里说过了,男子到了及冠的岁数,该当起字,并不是说只有文人才能起。”
尚文诏琢磨着这杨士奇可能是没念过书,其家中长辈却为何也不给他教导传授规矩呢?尚文诏又道:
“尚某不才,粗浅一想毛兄子盛这名与字,其中寓意可是大大的妙,名兴字盛,毛兄命里当是有福星高照,为毛兄保兴盈盛啦。”
杨士奇这矮胖子机敏,省得自己几句话便露了怯,被尚文诏看出了自己既没读过书,又没啥教养,只解释道:
“尚兄弟文武全才,杨某佩服得紧呐。说来惭愧,某自小便是个没人管的,十来岁起,就整日与一些个不学无术的街面人物们厮混,如今,即便想读书进学也是不成的喽。便是磨盘大的字,咱也识不得一箩筐,只会写自家名字‘杨士奇’这三个大字,嘿嘿,尚兄弟知书达理,兄弟若是不嫌弃咱,便替某也起个能招来福星的字吧?”
尚文诏闻言,嗣猜测其背景、经历应当是与自家相差仿佛,心中大有他乡遇故知之感,问道:
“兄弟没甚礼貌,想问一句,杨兄为何说自小没人管?”
杨士奇嘬一口酒道,
“嗨,某爹娘是军屯里的佃户,将某送去屯所上官家里,给主家少爷做伴当护卫,后来主家调去边军里跟北虏见仗,吃了败仗爷俩全丢了性命,某也是那时候立了些功,将积蓄的薄财,都打点给了京城的上官老爷,因此谋得一份五城兵马司的差事,再往后,便是遇到七哥,七哥不嫌弃咱出身微寒,只论会不会办事,某便跟着七哥讨吃喝前程了。”
尚文诏听罢举杯敬酒,心中思索盘算了一阵,接住话头长篇大论起来。
尚文诏没有透露任何自己的背景,只顺着杨士奇的话头,讲起自家弟弟、妹妹的身世,自己是如何与他们相遇的,又是如何解救他们于水深火热的,尚文诏舌绽莲花,添油加醋,将些比杨士奇更可怜更凄惨的经历安在尚文卿、尚文姝身上,讲述两个十多岁的娃娃是如何辛苦挨延度日的,最后又顺便提及弟弟、妹妹在京师人生地不熟,总得有人带着管吃管喝云云...
毛兴乃性情中人,虽说出身京营,但原本只是一大头兵,也算劳苦大众的一员,尚文诏的忆苦故事会讲得声情并茂,毛兴不由地被调动起了情绪,想起来他自己亲身经历过的难捱岁月,不住哀叹,最后终于忍不住,坑坑巴巴了半天,只问尚文诏的弟弟、妹妹如今身在何处,自告奋勇要帮尚文诏将人接过来住。
尚文诏得逞,心中满意,他心知晋王在自己家附近安了眼线,不敢叫毛兴去芦草坊接人,便对毛兴道:
“子盛兄,那便有劳你了,若不是兄弟这杖伤未愈,兄弟说什么也不会麻烦你啦,咱可是早就念着将弟弟、妹妹领来此处吃一顿好的,享享福了...”
话毕,尚文诏当即将师叔李谦所在的医馆地址告知毛兴,称一名姓李的郎中为他弟弟医手伤,去时只消找李郎中便可找到人。尚文诏又提醒毛兴,去接人时注意着点,只提尚文诏,别的不必多说,不要露出他羽林卫身份,更不要提什么天策府幕僚,总归麻烦事越少越好,低调最重要…
吩咐完毛兴,尚文诏从袖里掏出书信一封,这是他以山西老家话夹杂着江陵方言写成的加密信件,尚文诏嘱托毛兴带去给医馆姓李的大夫。
毛兴脸上微醺,表示接人过来小事一桩,他老兄出马是保准没问题的,只等杨士奇再点头同意他出去这宅子,毛子盛出将别业,直奔城南医馆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