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夜将临,暮色昏沉,没上值巡夜的羽林卫士们都聚在正厅前的大院里,大伙三三两两扎堆围坐,美美地饮着小酒,有掷骰子的,有戏双陆的,场面好不热闹。
尚文诏与杨士奇也起了玩兴,两人撤下酒桌喊来两名力士,四人凑成一桌马吊,打得不亦乐乎。
“尚,尚兄弟,令弟、令妹,某替兄弟领,领到了。”毛兴出去了将近两个时辰,这会儿终于回到大宅。
尚文诏这把正赶上坐庄,被三闲家群起狠攻,桌上独剩了四张牌,尚文诏手里缺“二万小李广”与“四索双珠环”两门,上一手却摸到了“九钱三叠峰”,眼看大势已去,三家气候将成,听到毛兴回来,尚文诏心中暗喜,“子盛乃东风也,时机真是恰到好处。”
尚文诏一副喜不自胜的模样,将手里的牌往桌上一撇,池里剩下的牌和他手中的牌顿时混成一团,尚文诏装作没看到势要发作的三位牌友,急急起身道:
“哎呀呀,可把毛兄弟给盼回来了!毛兄弟快快坐下,喝口茶,歇息歇息。”
尚文卿、尚文姝两人本不在城南医馆里,尚文诏见毛兴将人领了来,那就说明,他师叔李谦已经照信中的指示行事了。
毛兴摇头拱手,示意举手之劳,不必客气,他自知口舌不太便给,没多说话。
毛兴身后尚文卿、尚文姝两个少年现身出来,两人各喊一声大哥,随后便规规矩矩藏到尚文诏身后站定。
尚文诏托毛兴带去的信中,告知李谦找个正在为尚文卿施针施术之类的借口,拖住上门这人,同时火速派双喜去芦草坊把弟弟、妹妹两人接到医馆,给上门之人,造成兄妹二人常住在医馆里的印象。
尚文诏在信中指示,一定要告诉上门之人:尚文卿的伤势不轻,每日都需要到医馆里复验、换药。
尚文诏如此安排,只因为芦草坊已经被晋王监控,不能轻易回去,唐家别业里又有羽林特务扎堆、耳目众多。
这种条件下,若想瞒着两方、不声不响地去做些事情,只能依靠外援。
郁牧川、刘栋、徐善生等人逃不过晋王眼线,倭人石二又与唐七认识,那么李谦和双喜,就是眼下仅有的、在外人看来与尚文诏毫无关系的外援了。
尚文诏要尚文卿、尚文姝与自己同住,并非想念得紧或者怕四哥郁牧川照顾不周,若不是尚文诏自己被晋王、唐秀两方束缚得太紧以致施展不开,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弟弟妹妹蹚进这浑水里。
李谦与双喜身在外围,尚文诏受困于重重监控底下,两头根本无法顺利联络,此时,便是需要有人替尚文诏传递情报、沟通李谦的时候了。作为患者,手部受伤的尚文卿,就是现下最合适的情报员。
尚文诏叫尚文姝这少女同来,一则是为了协助尚文卿,二则能够更加减轻一分唐家人的防备之心,尚文诏初来乍到,弟弟妹妹两人陪他住在唐家别业,便如同人质一般,如此举动是在向唐大人表示,他尚文诏没有藏私,家人与他待在一处,随时处于羽林卫的监控底下,他不敢胡搞乱搞。
马吊牌桌上除了杨士奇外,另两名力士都是白天时,给尚文诏见过礼、磕过头的,两人见尚文诏这上官耍赖逃跑,心中不快倏生,但终究不敢发作,只远远退到一边去了。
尚文诏与毛、杨二人闲聊了片刻,期间,尚文诏对毛兴旁敲侧击,试探了好一会儿,认定毛兴没有发现任何异状,便领着弟弟、妹妹去歇息了。
回到卧房,尚文诏支开尚文姝,叫尚文姝帮忙看看他的靴子是不是开线了,尚文姝走开后就将尚文卿拉到角落处,低声问道:
“文卿,双喜去接你们时,是怎么跟郁哥他们说的?”
尚文卿答:“大哥,双喜说,叔父给我与姝妹弄了两副养身体的上好方子,必得趁热用了,请我与姝妹过去喝药。”
尚文诏又问道:“你郁哥是如何说的?”
尚文卿这少年人记性极好,答道:“郁哥说,不如他和其他几位哥哥一同过去拜见叔父,待我与姝妹用完了药,大家一同回芦草坊,不用特意再去接了。”
尚文卿没等尚文诏再问,直接道:“双喜又说,叔父要留我与姝妹几天,教一些医理手法给我二人,以后他不在时,我兄妹二人也好自己处理伤势。”
尚文诏点点头道“嗯,双喜答得好,你也记得好。文卿,你可知大哥为何要你来此?”
尚文卿道:“叔父说,大哥你不便四处走动,需要俺和姝妹两人照顾你。”
尚文诏嘿嘿一笑道:“是了,大哥挨了官人的板子,屁股疼得很,走不老远的就腿疼,只能由你代大哥去行孝道,每日去给叔父他老人家问安问好。”
尚文卿回以笑容,点头示意他明白。
尚文诏又问了在赐园酒席上,他走以后又有什么事情发生,尚文卿一一道来,说有人来通知他们,尚文诏被上官点了将去办公差,一时半刻回不去芦草坊,剩下的,就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了。
两人聊了一会儿,尚文姝抱着尚文诏的白底官靴过来,告诉尚文诏这靴子好好的一点事都没有。
尚文诏叫外间的力士们端些糕点、小菜进屋里,告诉弟弟、妹妹他们三人要一同住在这里个把月的,两个小的表示没意见,住在哪里都成。
三人一边闲聊,一边用了宵夜,用完宵夜后,尚文诏招呼外间新换来的两位婢女伺候着几人沐浴更衣。
尚文诏、尚文卿两个爷们没啥问题,被人伺候着沐浴正是舒坦的不得了,而尚文姝这丫头可是闹了好大的别扭,硬是不叫婢女伺候,婢女远远站着听候使唤都不行,连烧水这活计都非要自己来做..
——
翌日清晨,唐七早早登门,在外间院里见到尚文姝、尚文卿两个娃娃,想起头一回请尚文诏喝酒时,尚文诏说过自家有一对弟弟和妹妹,便给两人分别赏了一两银子,两人第一次得了数目如此巨大的“零花钱”,反应大异。
尚文姝直言数目太大不敢要,尚文卿则笑嘻嘻揣进了衣服里放好。
尚文卿不知道怎么称呼唐七,他看唐七年龄不小,便连称“多谢老爷”。
唐七见状,指正尚文卿道,“你家大哥,叫我大哥,你该叫我什么呀?”
尚文卿摸摸脑袋道,“大哥的大哥,那便也是大哥,可是俺若跟大哥一样叫您大哥,俺岂不是跟俺的大哥平辈了?小子得叫老大哥!多谢老大哥!嘿嘿!”
唐七笑得肚痛,只觉着这小子挺是油滑,暗道此子果然与尚文诏有当兄弟的缘分,两人是一模一样的鬼机灵。
唐七家里有个比尚文卿小几岁的儿子,只不过他那儿子调皮捣蛋,万万没有尚文卿这般讨人喜欢,于是叫尚文卿前头带路,说是要找尚文诏谈事情。
尚文卿以为唐七没来过此处,听到要他带路,好嘛,那模样是神气的不得了,指点江山仿佛这宅子是他自己家一般,唐七由尚文卿领着,一路格格直笑,眉毛便没有放平过。
尚文卿将唐七领到大卧房门前,道:“老大哥稍等,俺大哥还在睡,俺去叫他醒来!”
“臭小子,咋胡什么呢!”
尚文卿刚要进去叫人起床,尚文诏便已经推开门往出走了。
尚文诏刚一出来,就见唐七笑眯眯站在门口,心里直发毛,暗道:“这小子不会是把老子给卖的一干二净了吧?”脸上挣出笑容,迎唐七进屋说话。
婢女给两人奉上茶水,唐七说道:“老弟,哥哥已将你的意思禀报给大人了,大人觉得该当照此办理,不仅夸了老弟你,还托哥哥代他老人家来看望你呐。”
尚文诏连称侥幸、不敢,恭敬道:“百户大人真是折杀我也,这所谓办法,还不是经大人的指点?小弟只是依照着大人的方略,往细里又参赞一二罢了。”
唐七故作发怒,喝道:“老弟,何必如此疏远哥哥,休要提什么大人了,再给哥哥来这套虚礼,哥哥可就瞧你不起了。”
两人很没营养地互捧了几句,尚文诏认真问道:
“大哥,小弟从乡野中来,不识朝堂上诸公都是哪门哪路的神仙,咱们要办这细作,肯定是得根据着唐大人的情势来顺藤摸瓜,小弟想先向大哥请教一二,朝中态势都是如何的,哪些不要命的货总是与唐大人为难。”
尚文诏心中暗道:“唐大人的情况还不是最关键的,眼下最主要的是,老子得摸清楚晋王混得是好是坏,仇家都是谁啊...”
唐七点头应允,将朝中百官的关系,竹林党、晋王、韩不倒等各方势力一一为尚文诏讲解来,尚文诏则认真接受这些信息,筛选一切,目前可以利用的条目,也不忘将未来可以利用的归纳记忆,总之,尚文诏是将唐七所言皆加以分类,记忆。
羽林卫平日里便有监察百官的职责,麾下的坐探、耳目在京师布置得密密麻麻,故此唐七对百官错综复杂的人际网络,有着清晰的认识。
两人一个认真讲,一个认真听,尚文诏将唐秀、晋王与竹林党文官集团之间的大致态势在心中初步勾勒出来。
了解清楚政局后,尚文诏转而又询问唐七,那大同、上谷两镇近来与凉虏的战局,进行得如何,顺便向唐七打听这两镇总兵,以及总兵麾下各营头与朝中文武的关系。
尚文诏、唐七两人谈话时很专注,谁也没有注意到,尚文卿这小子从屋里退出去后,又悄无声息回到门外,耳朵贴着窗户纸,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唐七道:“咱们唐大人,对天子最是忠心耿耿,连诸监的公公们都比之不上,哪像朝中那些竹林党酸子,整日叫咱们皇爷心烦气躁。”
尚文诏心想:“话虽如此,待我试你一试。”
尚文诏颔首沉吟,作出一副惶恐表情,问道:“大哥,前日,弟恼了晋王殿下,哎,说起来,这心中是恐慌得紧,为唐大人办事弟自然一百个愿意,但...”
“但是怎么的?”唐七问道。
“但是怕,弟给晋王殿下记在了心里,日后殿下但凡见到尚文诏,便要给弟小鞋穿,这岂不是会给咱大人惹上麻烦?”尚文诏摇摇头,脸上作烦恼模样。
唐七闻言,“嗨,我还说是什么事,晋王殿下再是了得,终究是宗室,也不敢随便动咱们羽林卫的人,你是唐大人亲自点的将,那就相当于皇爷亲自点的将,晋王应是...”
未等唐七说完,尚文诏抢道:
“晋王殿下开天策幕府,手下有兵有将,整个辽东镇算是他老人家的囊中之物,晋王如此势大,太子爷他...”
尚文诏太子爷的尾音拉得老长,没把后半句话说完,不过看唐七的模样,应该是听懂尚文诏的意思了。
“老弟,这些事情,不是咱们下人该放在脑子里的...”唐七教训道,脸上表情很是严肃。
尚文诏连称自己的问题愚鲁。
唐七道:“咱们唐大人,是为皇爷办事的,等闲无人敢为难咱羽林卫,若有人对咱羽林卫有意见,那这人就是对皇爷有意见,对皇爷有意见的,必是罪大恶极、图谋不轨之辈了。”
唐七一顿,又道:“老弟,日后这些话,你好生藏在心里,休要再提,在大公子、小姐、唐大人面前,是半句不能吐出来的。”
“弟谨记心间,不敢忘记。”
唐七道:“其实,竹林党与那波从辽东提拔上来的朝官过不去,不是说竹林党人不晓得必须得力抗外凉部,房相公积年老吏,宰执多年,哪里不知道该如何办事,又怎地不懂皇爷的心意?”
“房相公之所以不停差遣手下儿郎们上奏,拖晋王殿下的后腿,便是相公他也看到了,天策府如今风头太劲,全天下的官兵里,好似只有他们打得过凉虏,日后只怕是势大难制啊...”
尚文诏闻言,心中思索:“老哥能这么说,看来唐大人也是心有此意,唐大人如今已是晋王殿下欲处之后快的眼中钉、肉中刺了,恐怕办了不少叫晋王难受的事出来,不然他老人家哪里会叫老子稽查谋逆事?”
“全天下人都能将这局面看明白,太子爷又如何看不明白?不知咱太子爷,是如何计较的...”
尚文诏连连眨眼,灵光一点,摆脱困局妙计浮上心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