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兹启者,传上将军谕令,着典签尚文诏,即刻入羽林卫各部,稽查唐氏谋逆事。诏宜不拘常律,酌情量力,便宜行事。凡有所获,须留书居所克期送报,至时自有相为接引者。事毕论赏,诏当勉之。”
尚文诏将这几行字反复默念,目光扫过盖在文书边角处的金漆大印,印签书有小篆“天策上将军府”几字,此等天字一号衙门的印信,天底下除了晋王殿下,还能有谁人使得出?
大燕明令,唯天子、宗室有权用金油金墨。朝中那些位极人臣,官居一二品的大员们使用的公印官章,均用银墨银油,印章刻字成九叠篆体,再往后的品级,则次第降低用料品质,丝毫不得有半分逾制。
单看印签的形制样式,端是假不得,尚文诏惨然失笑,颊上不见血色,他的心中已不再对这笺上所书种种文字的真实性,怀有丝毫的疑虑了。
尚文诏将密令对折收入衣袍襟间藏好,四肢并用,以身承抵昏迷不醒的仆婢三人,将三人安置进他昨夜睡觉的那间卧室中。
“殿下您老人家也是肆无忌惮,丝毫不将羽林卫放在眼里,更不拿我等性命当一回事。”
尚文诏心神不宁、胸闷气灼,只因函中这寥寥数语实在惊人。
晋王在函中,直接给唐氏扣上了谋逆的帽子,这罪名实在过大,一旦坐实,便是被夷灭九族的下场。
尚文诏猜不透晋王那句“稽查谋逆事”的真实用意,是要尚文诏潜伏下来做谍报刺探,查明唐氏有无逆反迹象。
或是晋王仅仅是要假借他尚文诏之手从中作梗,行攀诬构陷、栽赃毁谤之事,目的只在将唐氏彻底斗臭斗垮。
眼下,尚文诏便是一只棋盘上抢险渡河的卒子,身家牢牢操之于弈者手中。身处漩涡之中,能苟全性命,就该谢天谢地了。
指挥使唐大人擢尚文诏入羽林卫,托唐七交待给尚文诏的第一件差事,便是铲除细作;晋王敕封尚文诏天策府典签一职,第一道将令却叫他打入羽林卫内部。
尚文诏哭笑不得,心中只道,“难道要老子自己抓自己吗?”
局面复杂,尚文诏心中疲恼焦灼,却不得不强定心神,谨慎推敲下去。
为他递送书笺之人,显然是对唐家情形了然于胸的,不然哪能知道他睡在哪间卧室,又怎生知晓应当将书笺放在何处,以便尚文诏睡醒出屋后捡起。
这送笺之人,极有可能就是日前唐七提起的那布置在羽林卫的桩子。
送信之人为晋王办事,这个立场毫无疑问。
尚文诏还记着,唐大人要抓的奸细,此前曾里应外合,透露唐姀行踪给外边杀手,杀手们则领命欲图活捉唐姀,以辖制唐秀。
假使今日为尚文诏送信之人,就是那日出卖唐姀行踪的奸细,那么众杀手背后东家,便是晋王了。
晋王天策军中好手无数,精擅特务的夜不收、哨骑多如牛毛,为何晋王要吃力不讨好训练这些游手呢?
只因为怕调动军中哨骑会暴露了自家身份?
尚文诏思量着,送信人连他睡在什么地方都晓得,倘若他胆敢将这书笺呈给唐家人看,那人应当能轻易获知他的背叛行径,并禀报给晋王。如此一来,晋王便有了充分的理由对他四哥与弟弟妹妹下手。
函中提到对郁牧川等人的官身封赏,其用意十分歹毒,便是以亲友作枷锁,束缚起尚文诏。
辽东镇兵戈事繁,直面虏部,若尚文诏两面三刀对晋王不利,或不遵其调遣使唤,晋王只消借北虏之手,几纸军令下去,就能叫郁牧川、刘栋、徐善生等陷殁于战阵之中。
另一方面,函中亦提到了如有消息需要传递就留书于芦草坊。据此判断,晋王没有理由不知道尚文卿、尚文姝两人,弟弟妹妹的性命此时也牢牢被人家掌握住了。
此间情形,真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尚文诏低声念叨:“送信那人不可能与昏迷的三人相熟,只因为三人离奇晕倒,事后醒来必然要回忆追究,若是记得碰到过熟人,那人将难逃干系。”
“那人为了不让他们看到书信,便给三人都设法弄昏了…”
送信人若图省事,直接杀了三人,留下书信后一走了之,那么尚文诏将背负巨大的嫌疑。故此,尚文诏看得出这人如此行事,也是经过了斟酌权衡的,不想给尚文诏这个“同僚”留下麻烦。
尚文诏嘬着手指,考虑如何做善后处置。
“若知情不报只做隐瞒,待这三人神智恢复清楚,发觉身处这间卧房,必会怀疑到老子头上,之后禀报给唐氏家将,老子一条大好性命便呜呼哀哉矣…”
“代晋王送函那人,敢留下这三人活口,那么后续种种,应当已经作了妥当安排,不怕被人寻上…那么老子只消隐去书函一事,余者照实交待又何妨?”
“若去通知宅子外边的羽林卫,告知当值的有外人闯入,则这仨仆婢必会被问起昏迷前后的种种经过,他们醒来时不在老子卧房,昏迷前老子还在睡觉,不曾与他们说过半句话,那么这仨人无论如何也攀诬不到我身上...”
“送信这人潜在暗处,随时可对我不利...如能借力将其除去,则我愈安全一分,殿下少一臂膀,则更加不能视我如刍狗...”
“若羽林卫中殿下的耳目不止这一个,为难与他可趁势勾出些不安分的同党,借机摸清此间到底有几只眼睛、几只耳朵...”
“但不能被看破手脚,只能设计成唐氏发难...”
思量妥当,尚文诏当即朝外间疾行,边跑边喊道:
“有贼人闯入!有贼人闯入!”
值守在外间的羽林卫力士们听到喧哗声,立即循声而来,尚文诏与力士们相遇,急急道明现下情势,并吩咐力士们严防死守加强警戒,即刻请唐七、杨士奇与毛兴三人来主持局面。
羽林力士们当即四下传讯,分散在别业内外的人手纷纷应讯赶来,迅速介入事态当中。
唐七、杨士奇、毛兴三人得到消息,便火急火燎往别业赶,待三人到齐,尚文诏便将此间异状事无巨细娓娓道来,只是将收到书笺一事,改换成亲眼目睹一个速度极快以致身影模糊的人逃窜了出宅子。
杨士奇曾于五城兵马司任事,唐七更是老于江湖事,一老一小两个特务听罢尚文诏一番叙述,立即命人将两女一男仆婢三人抬将出来。
杨士奇又是掰舌头又是扒眼皮,细细查验一番后,称这三人乃是被麻沸散给麻倒了。
唐七吩咐下属取白糖、甘草等物,几名老练的校尉迅速将各色材料提来,在杨士奇指点下,捣碎研细勾兑清水调和,给昏迷的三人服用。
不多时,三个昏迷者药力消退,都张开眼清醒过来。
三人醒来后惊诧失神,唐七即厉声相询事情的经过原委,一个婢女音带颤抖,花容失色道:
“奴婢,奴婢今日早上听到有人叩门,便前去开了,来人是老爷衙门中一员小校。”
“认识那人吗?”杨士奇问道。
婢女答:“奴婢不知那小校姓名,那小校拿出了牙牌给奴婢相认,奴婢见有牙牌为证,觉得应是妥当,便依了那人进来。”
“进来后呢?你们做了啥、说了啥,一件不落下全给我说来,拉尿了几次都得说!”唐七口气不善厉声道。
婢女连连称是,低头说道:“那小校说,夫人吩咐大公子,将下元节没吃完的蔬果、肉食、米面都送来此处,给奴婢几个下人们吃,他正是替公子跑腿的。”
“所以,今早用过早食,一直到现在,这中间都是昏睡过来的了。”尚文诏和声问道。
婢女点头称是,道:“这位公子,您今早间睡得沉,奴婢几人不敢叨扰公子,只备好了您的饭菜,想待您睡好再伺候您用,奴婢几人便先用早食,没想到,就如公子您说的一般...”
这婢女见尚文诏没穿她老爷的衙门中官差们穿的锦袍,又见唐七对他尚文诏十分客气,便称呼尚文诏为公子。
尚文诏心想:“今日若是早点醒来,不定就看到这人长什么样子了...”
尚文诏轻拍唐七胳膊,使了个眼色,唐七随即将众人都屏退下去,待场中只剩他们两人时,唐七撇嘴道:“贤弟,这事情你怎么看?”
尚文诏道:“兄弟想先听听大哥的意见。这事不简单,那人又是公子,又是夫人的,抬出来不少护身符保驾,迷惑我等。”
唐七点点头,缓缓道:“哥哥以为,这人进来宅子必是有所图谋,不然不会下手弄晕这几个下人。但这人没料到老弟你在此,只当这里仅有几个仆婢居住,得手进来后才发现老弟你,情急之下,这人不及施为只好退却了。”
尚文诏心中暗喜:“你能这么想最好了,老子若主动抢白自家想法,反倒容易惹你疑忌,如此,便再推一把...”
尚文诏拧眉替唐七分析道:“大哥,如今当务之急,这宅里的人都不得离开,应先叫那两个姑娘和老头认人,虽说逃掉那家伙不大可能再回来,但咱们不能疏忽了,万一人家就混在我们之中呢?”
“是了,有理。”唐七点点头。
“经那两个姑娘和那老头认过的,便排除嫌疑。但即便清白也不能离开,这里的人手一个也不能回衙门中去。”
唐七敏得很,只听尚文诏这么一提,也立即想明白了关节,赞同道:
“正该如此,不然同僚们你一句我一句,给人家知道了,不正是提醒人家扯呼嘛。哥哥想着,不然就将京城里的人手全都召集在一处,一批一批地带人过来给这几个下人认,一个一个排查过去,虽是个笨办法,但总有机会成事。”
尚文诏拱手道:“大哥这法子好,弟佩服得紧。”
尚文诏赞完又道:“兄弟觉得,今日这人也是个图谋不轨之辈,我猜这人极有可能就是出卖大哥你行踪的那个,即便不是,也可能与细作互相勾连了起来。这是一定得查办到底,不过咱不能太着急,今日那人刚刚受了惊,必然提防更重,咱若立马将声势搞大,拿住此人,却打草惊蛇放跑了正主,那就不大划算了。”
唐七道:“是了,老弟说的有理。但人还是要召集的,防患于未然为上,哥哥想着,不仅是衙门里的,休沐回家的也要一并召集过来,哥哥这就去禀报唐大人,老弟你与杨士奇、毛兴留下主持局面,先将此处的都带过去给那三人相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