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我还有蒸饼,你趁热吃了吧,待会儿就凉了!对了,你二人姓甚名甚?”
郁牧川取出一块冒着热气的实心馒头,捧到了女花子面前。
女花子沉浸深深的恛惶无措之中,她呆愣了少顷,嗅到白面的香气,支支吾吾道:
“俺与俺哥姓尚,娘亲叫俺哥二狗,叫俺三妮子,俺哥今年十四,俺十三。”
郁牧川托着蒸饼往少女面前一推:“三妮,吃了吧,莫同我客气。”
尚三妮先瞧一眼热腾腾的大馒头,又怯生生地瞧一眼郁牧川,视线在蒸饼与郁牧川的脸颊上来回往复。
郁牧川温和道:“别怕,吃吧。”
尚三妮小心翼翼地接过蒸饼,背转身去,将白面小块小块的撕下送进嘴里,细细嚼咽。
见少女不再如开初那般戒备,郁牧川和婉的问道:
“小妹,你与你兄长是哪里人士?又何以......沦落至此?”
尚三妮闻言,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用力一刮泛酸的鼻尖,哽咽道:
“恩人哥哥,俺们是从大同来的,半年前,俺爹说县里不日就要过大兵,没法再久居下去了,爹爹便带着俺一家人南下躲灾......”
“谁料俺们在南下路上,歇息时被歹人盗去了盘缠,然后,然后俺娘亲、爹爹和大兄......“
悲恸决堤,少女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为了省粮食,都在半途饿死了,只有俺和二哥......”
言罢,尚三妮颊上划下两道泪痕。
郁牧川轻叹一声,没敢再多问。
尚三妮就着咸咸的泪水将白面咽下,吃到五分饱时,她卷起麻衣一角,将吃到一半的蒸饼包住,转过身子冲郁牧川叩了个响头,接着道:
“哥哥的大恩,奴家永不敢忘。”
“恩人哥哥,俺该怎么称呼恩人哥哥......”
“我姓郁,名牧川。”
郁牧川反手一指身后那个比他足足矮了一头的男子,为尚三妮介绍道:
“这位撒银票......接应咱们出来的哥哥,他正巧是你兄妹的本家,也姓尚。”
“他名文诏,字子谕,是我师弟。”
尚三妮懵然,膝盖稍一腾挪,又冲尚文诏叩了头。
少女自知嘴拙,怕言不达意说错了话,沉默了许久堪堪道:
“俺记得了。”
少女磕头时,尚文诏正两手并用,逗弄着他心爱的“乌云盖雪”。
尚文诏一手挠着马儿筋肉虬结的脖颈,另一手抚着马儿耳间的柔软鬃毛,叫这雄壮又灵性十足的生物惬意的“咴儿、咴儿”叫个不停。
尚文诏斜瞟一眼,见少女在冲他行大礼,那块吃到一半的馒头恰从少女手边跌出,他过去捡起馒头,将沾了土的一面掰开,干净的一面送回少女手里,道:
“莫跪了,起吧,咱可不是列班朝堂的公侯,也不是龙椅上的皇帝老儿,不当受你这几拜,小妹快起来吃蒸饼。”
尚三妮眼眶红红的,抹一把鼻涕道:
“恩人当受的。”
尚文诏不好下手硬拽,没奈何只得当了一回活神仙。
少女叩了头,话头一转,“奴家一家五口,眼下就只剩两口活人了......”
“恩人哥哥,俺哥他被那伙恶汉所伤,还有救么?”
尚三妮久跪不起,被风扬起的黄土和颊上两行泪水搅拌到一起,变成两道泥印子,粘在少女干瘦的小脸上。
尚文诏近前来,抽出一条手帕,轻轻按住三妮的脑袋,给她抹掉了脸上的泥。
“安心,你哥性命无虞。”
尚文诏温言相劝:
“你哥的伤势确实重了些,不过还有的治,小妹不必过忧。”
尚三妮闻言,眼角又滚出两滴热泪。
郁牧川平日最是看不得女儿家流泪,他从旁开解少女道:
“小妹,我与六郎恰好有位师叔,他老人家眼下就在京师设馆行医,若小妹愿意,便随我与师弟同去京师,至时再请我那师叔代为医治,三妮意下如何?”
“四哥”,尚文诏插话,“如今这兄妹俩哪还有的选?倘若她不愿意,你我还能将他们抛在这里么?依我看,咱们不必扯这虚的,要么......”
话说到一半,一声沙哑又微弱的呻吟传来。
“呃,呃,呃啊!”
郁牧川循声一望,喜道:
“六郎、三妮,瞧,这小子醒来了。”
尚三妮扑地而泣,喜出望外:“哥!”
“小妹,说了你哥性命无虞,怎样,不假吧?”
尚文诏走近嘴唇皲裂的少年,蹲下身子,对少年道:“小子,莫动,也莫讲话。”
他取来水囊,将水囊稍一倾斜,倒下几滴水珠,润了润伤员的唇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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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二狗醒后,尚三妮便在跟前寸步不离的照料着,郁牧川为少年简单处理过伤肢,叫少女给她二兄少量喂些吃食,下一步如何,等少年缓过劲来再做计议。
左来憋闷无事,郁牧川和尚文诏四下寻了些枯草垛,在两个少年不远处躺倒歇息。
尚文诏躺在草垛里,嘴边衔着一支狗尾草,他别有深意地问:
“四哥,你不是急着赶考么?怎么兴了意带上这两个拖油瓶?这小子伤势不轻,受不得颠簸,四哥若真有意接济这兄妹俩,咱们怕是要在路上多耗费好些时日呢。”
郁牧川悠哉地埋在草垛里阖着双目休息。
“多费些时日,这不正合了六郎心意?怎的,六郎不乐意应这科?”
“乐意乐意,小子怎敢不乐意?”
“六郎不乐意接济这兄妹俩?”
“咱们着急忙慌赶了近千里,我也累得慌,走慢点正好缓口气。”
“那便是六郎也乐意济难扶弱了呗。”
郁牧川嘿然一笑,他话锋一转道:
“六郎,师兄还是没想清楚,六郎何时学过点石成金的戏法?师兄弟们给你我凑了不足五十两,方才在酒肆旁边,那许多银票从哪里来的?”
尚文诏伸指将狗尾草折断两截,气鼓鼓的为郁牧川解惑道:
“自然是虚虚实实,真假参半,舍不得鞋(hai,孩子乃讹传)子套不住狼。唉,足足丢掉了十余两真票!旁的嘛,都是早前温书时,写写画画用过的草纸,扔了也不妨事。”
“不过那十两,足够咱们在江陵五六年的吃喝用度,可惜。”
郁牧川微微一颔首,过了一会儿,谆谆讲起大道理来:
“师尊常道,师弟你根性不固,易走了旁门左道,若不自省规缚,总要祸人累己。”
郁牧川道:“今日若无六郎,为兄怕是躲不开强人们的为难,为兄要谢六郎,但诈人一时,难免为人所诈,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所幸今日那些都是愚氓贪鄙之徒,被六郎一时愚弄也在情理之中,不过,为兄希望六郎谨记师尊的教诲,断不可事事取巧。“
尚文诏闻言,忙不迭转移话题道:
“没料到彼辈竟如此不顾吃相,四哥,不知当时你瞧见了没有,路边那老先生,那青衿书生,还有那挑担的货郎,啧啧啧,争抢的时候倒把温良恭俭让统统忘了,一个比一个猴急!唉,真是便宜他们了!”
郁牧川捧腹而笑:
“哈哈,六郎,都是些身外之物,能凭此免了一场恶斗,我们也算走运了。”
尚文诏摇头腹诽:
“说得轻巧,没了这身外之物,咱们可如何在京师落脚?”
尚文诏掂掂银袋,抽出内中余下的宝钞票、碎银与铜板,心算一阵后,对郁牧川道:
“四哥,在京师置一处别院,这可是师傅交代过的。咱们手里的银钱现在所剩无几,怕是只够在城外置办产业了。”
郁牧川哑然失笑,干巴巴的应了声“再议”,他对这类锱铢计较的事情从来不放在心上。
尚文诏收好银袋子,蓦的道:
“四哥,我有些话想问你。”
“六郎有话便说,你我兄弟有何顾忌?”
“昔日在山庄时,我曾问过师傅——师兄弟中,唯四哥的弓马战技最为娴熟,六郎自知技艺泛泛,远不及几位师兄,与四哥比更堪称云泥霄壤。”
尚文诏一顿,“为何师尊偏生要迫愚弟与四哥一同赴京会试?”
郁牧川从草垛里翻身跃起,爽利一笑,反问道:“师傅如何答你?”
“去便是了,哪来恁多话。”
尚文诏模仿着师傅的口吻复述了一遍。
“仅此而已?没说别的?”
郁牧川追问。
“对,师傅仅答了这四字而已。”
郁牧川拍拍尚文诏的肩膀,为他分析道:
“六郎,依我看,庄门中的其他几位师弟,无一不是莽撞有余,只晓得耍弄刀枪棍棒,不说别的,咱们庄门里能读通经文义理的,除了师傅,也只有师弟你了。”
郁牧川目光灼灼,鼓励尚文诏道:
“朝廷选才,即便是武科举,也讲究七分文,三分武,师傅他老人家命你随我应举,多半也是依次为凭。六郎,以后休要再妄自菲薄了,走,咱们继续赶路!”
说罢,郁牧川径自转身去牵坐骑,结束了这段不咸不淡的对话,牵马时他顺便喊了尚二狗、尚三妮兄妹。
郁牧川和尚文诏将尚二狗、尚三妮扶上各自坐骑,两人走在最前边牵着马儿,大步流星往北行去。
不多时,天津卫已被四人两马渐渐抛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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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午间,燕京永定门前。
“瞧,咱们到了。”
尚文诏朝前一指,众人驻足,循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一座黑色的巨城即映入众人眼中。
这座巨城横亘数十里,倚山抱水,雄浑天成,宽厚雄壮的砖石城墙上,箭楼如林,门楼耸立,势若一头睥睨四野八荒的盘龙,宏伟的门楼则恰如龙头,飞檐斗拱,如角须爪牙,椭圆的城门,又如血盆大口,吞吐着来来往往的人流。
望着宏伟的高墙与门楼,马背上的尚三妮扶鞍怔住,她呆呆提醒郁牧川与尚文诏道:
“恩人哥哥,俺和俺哥的户帖、路引都弄丢了,若遇上官府盘查,该如何是好?”
郁牧川眉头蹙起:“我倒是没想到这一茬,六郎,你说该当如何?”
尚文诏泰然自若:“三妮与二狗只消说是我的亲眷即可。”
郁牧川挨近尚文诏:“六郎,你可是打起贿赂巡防的主意了?京师的官兵皆出禁军,哪有那么容易糊弄过去的?”
尚文诏道:“三妮和二狗口音与我相仿,若咬定了是我亲眷,咱们再孝敬上去几两银子,巡防官军大抵会乐呵呵放行,不会有意为难咱们。”
郁牧川坚持道:“怎能任由你胡来,若碰上了克忠律己、清廉自持的官将,你定要被收押起来捆打示众。”
“四哥安心,一会儿到了城门脚下,咱们先好生观察一番,看哪门底下能‘容人轻易过关’,咱们就走那一门。”
尚文诏牵着绳辔摇头晃脑:
“四哥,朝廷规定,离本籍百里就要持路帖文引,经巡检司检查才可通行,你我这一路不就是照章办事的吗?可二狗和三妮没有文引,若巡防和巡检司吏员不肯通融,他们不仅进不去城,还要被拿住追究逃籍之罪,遣返回乡,难道说四哥想把二狗、三妮撇下?”
“为兄自然不是这意思,但京师总归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谁敢玩忽职守......”
“四哥,若朝廷命官们人人像你说的克忠律己,心系生民百姓福祉,二狗、三妮一家怎会遭此大难?他二人又怎会沦落到今日这地步?照朝廷的规矩,各地官道上沿途的巡检司,便担着检括逃籍流民的职司,如今二狗、三妮流落到了京师脚下,这不正说明了沿途的巡检司玩忽职守吗?四哥,我看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咱们不必多虑。”
郁牧川蹙起眉头,严厉道:“六郎大胆,不得谤议朝廷命官!”
“四哥,小子有没有谤议,待会咱们请孔方兄出来开道时再看。”
三妮坐在马上,不住忽眨着蒲叶似的长睫,见两位恩人哥哥你一句我一句,因为她和二狗没有文引的事情吵起了嘴,于是扶着马鞍,探出半边身子来搭话。
她不解地问尚文诏道:
“恩人哥哥,孔方兄是哪位官人?孔方兄是恩人哥哥的朋友吗?”
尚文诏嘿然:“这位老兄可是天底最厉害的英雄呢!”
郁牧川低头思忖一阵,心道自己以为师弟的办法不妥,但眼下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他摇摇头轻叹一句,也不再多说。
一行人又走了一阵,尚文诏突然道:
“三妮,二狗,大哥给你们各自取个名字,你们可否愿意?若巡防官军问起来,也好应对。”
少女扶着马鞍,与自家兄长尚二狗互相交换过一阵眼色后,她道:
“谢恩人哥哥赐名!俺们愿意!”
尚文诏轻轻颔首:“你们若不嫌弃,便随我文字辈,三妮取...文姝吧,姝惠端庄的姝。”
“文姝,文姝,恩人哥哥,俺记住了。”
尚三妮不认识字,也不懂姝惠端庄是什么意思,她觉着这个名字念起来顺口,又比三妮好听,直言这是个好名字。
“二狗排行老二,则...取文卿,待你及冠,便以仲书为表字,二狗你看如何?”
尚二狗趴在马背上,刚要抬起受伤的右手,立时被尚文诏阻止,他强撑着眼皮沙哑道:
“俺这条命全凭恩人救回,恩人给俺赐名,俺哪有不受的道理。”
尚文诏对兄妹俩道:“记着改了口,莫叫恩人了,待会若叫巡防听到破绽就不好了。”
“对了,郁哥还没告诉你们,某表字子谕,二十又二,郁哥表字伯原,二十又四,若旁人问起,莫再说你们是云州人,便说是太原府阳曲县的,还有,郁哥是湖广荆州府江陵县人,也别说漏了嘴。”
“是,俺记着了。”
尚二狗吃力道:“两位恩人,从恶人手下将俺兄妹救出,给俺吃的喝的,给俺医手,还给俺取名赐字,这大恩俺不知何以为报,日后待俺的伤好转过来,便给两位大哥做牛做马,二位恩人大哥说什么,俺便做什么。”
尚三妮从马背上跳下,扑通跪下附和道:
“俺也是,俺和哥哥一起给恩人做牛做马。”
尚文诏静立在二人之前,沉默了许久才蹲下道:
“文卿,文姝,何故恩人恩人的叫?”
他蓦的转折:“莫不是,你们不愿认我这个大哥?”
尚文姝垂着首,眶中滚下一滴热泪,哽咽道:
“俺愿认!”
尚文卿埋首道:“俺也愿认,俺对皇天后土起誓,俺视二位哥哥如亲大哥,俺若不孝敬二位哥哥,定叫鬼诛神戮,俺一家死绝户。”
尚文姝瞥见了尚文诏拧巴的眉头,打断自家二兄道:“哥,你重说,错啦。”
“啊?哪错啦,啊,定叫鬼诛神戮,俺不得超生!”
郁牧川一拍尚文诏肩膀,从旁打趣:
“六郎,你倒是好命,家中一眨眼就多添了两口人!”
“四哥,这回可不能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