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裕昌十八年,十月中旬,天津卫郊外。
某家酒肆内,一群顶盔擐甲、刀兵随身的凶神恶煞围聚一桌,其中一人重重一拍桌案,冲酒肆主人亢声训斥道:
“将近半个时辰了,还未备好酒食?你这狗店家,莫不是想劳动爷爷们的法驾,叫爷爷们亲自去后厨动手?”
酒肆主人将腰身打个对折,抹去额上细汗,活脱一副可怜虫的模样,他低三下四道:“副爷息怒!”
店家咂咂嘴,为难道:“诸位军爷,请安坐吃茶,稍候片刻,小人这就去后厨催一催!”
“速去!”
店家赔着笑脸退走,吆喝来跑堂伙计,吩咐道:
“新出的炙羊、炒肝和蒸饼,先给这桌军爷上了吧。”
店家轻啐一口,压低声量骂一句:“混账丘八”,踱回柜面前,向两个小伙子拱拱手:
“二位切莫怪罪。”
柜面前这二人作相同的打扮,头束幅巾,身缚竖褐,外套比甲,脚踩薄底快靴。
二人齐齐抱拳,回店家道:“不妨事的。
二人目睹了适才店中的种种,相觑一眼,识趣的没有催促这店家。
他二人本是来买干粮的。
酒肆主人面有惭色,干笑两声道:“瞧某这记性,二位兄弟,咱们刚才说到哪儿来着?”
二人中,个头稍矮、肤色略深的小伙子近前一步,笑眯眯道:
“店家方才,正说到了咱们天津卫城与众不同呢。”
“对,咱们卫城,确实与众不同哩!”
小个子合计,左来蒸饼烹好还需一段时间,杵在原地傻等也是无聊,于是凑趣道:
“愿闻其详,不才与师兄自江陵远来,对近畿的风土、方物知之甚少。”
酒肆主人听小个子自称为荆楚人士,说的却非西南官话,反倒他旁边那大个子,一张口便是楚语腔调,于是诧异道:
“听口音,哥儿不似湖广人士,哥儿讲的仿佛是晋语?”
“晚辈祖籍云州,少时曾居太原府阳曲县,后因变故远赴江陵,如今算来,客居江陵已有十余载。我虽不是湖广人,却吃湖广鱼米长大,着此养育之恩,也算半个江陵人。”
“原来如此”,店家一顿道:“哥儿晓得饮水思源,知恩念德,某家是敬服的。”
说完,又转向那大个子道:“这位哥儿的官话,倒是如假包换的荆州腔调!”
大个子抱起拳来:“店家见多识广,晚辈确系湖广籍不假。”
酒肆主人见这两个小伙子待人客气,个个是人才,说话又好听,一时带起了谈兴,为二人介绍起了本乡:
“说起咱卫城,百十年前我朝太宗爷爷南征时,便是从本卫出的海,本卫与威海、镇海、金山三卫,合称为我大燕四大卫。”
“二位兄弟,哪日得空,去瞧瞧直沽口外,哎哟喂,那些个数百料的水师大舰,那些个五湖四海远来的商船粮船,在海面上往来逡巡,真真不可胜计,大燕两京十三省,等闲州府的小县小城,真没法同咱天津卫比呢。”
小个子笑答:“自然,这等名城,日后若得空闲,小子必得往观领略。”
店家闻言点点头,快意与满足油然而生,那家伙仿佛比卖出去十斤蒸饼都叫人畅快,少顷,他又问二人道:
“二位兄弟不是说,你们要往京师去么?往东再走数十里,便到天津卫的城根子下了,二位若是往京师去,恰是要调转过方向,往西北走呢!”
大个子一拍脑瓜,喃喃道:“哎哟,莫非真走错方向了?”
小个子摇摇头,无奈失笑道:“师兄,我说的没错吧!”
这时,店内传来了军汉喝唬跑堂伙计的声响,柜面前的三人听到:
“狗东西!叫你开一坛就开一坛,别跟老子说没有!”
“可...可是,副爷稍候!小人这就出去买!”
酒肆主人偏头一瞧,脸色十分难看,压低声音对二人道:
“两位小兄弟,瞧见那些丘八没,他们都是从京师来的京营禁军。”
“道路纷传,晋王殿下与执掌京营的都督总兵不睦,大半禁军都被晋王殿下挤兑到咱们天津卫,呸,受命移防咱们天津卫了。”
“咳,这伙人可不比寻常军户,素来是不好相与的,二位小兄弟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在江湖上行走,千万别沾了这群丘八的腥,与他们作对绝没好果子吃。”
酒肆主人干咽一记,继续道:“两位,刚才这帮丘八实在催的急切,某不敢恼了他们,便把刚出的蒸饼,都送到他们的桌上了,那些本该是给二位的,二位勿怪。”
大个子一推掌:“无碍,店家不必介怀,我俩等等便是。”
小个子揪住行囊,往里一探手,取出一只布袋,抖出几枚铜板,将铜钱按在店家手里,他道:“多谢老兄提醒,这是我俩的干粮钱,请收好。”
酒肆老板收下铜板,拱手称了句谢,与二人不咸不淡的聊了一阵时事,见那桌禁军士兵又在鼓噪,这店主便匆匆忙忙的应付去了。
大个子见店家走远,说道:
“六郎,咱们不如及早起行,莫等了,快马加鞭赶到京师再好生吃喝,一顿不吃不打紧。”
小个子道:“磨刀不误砍柴工,武举又不是明日,四哥你是不累,马儿可都掉膘了。”
说罢,给大个子递去一碗茶水。
大个子接过茶碗,“咕咚咕咚”举碗豪饮,碗中茶水登时见底。
大个子道:
“唉,悔不该自作主张,悔不该当初不听六郎的!这次全赖师兄,以后六郎说往西,为兄绝不往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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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
官道旁的乡间土路上,蓦的围起了一票瞧热闹的路人,处在这群路人正中间的,正是在酒肆中鼓噪不休的军汉们,另外还有十三四岁模样一男一女两个花子。
“这贼着实不中用,爷爷才打了几下,他便疼也不会喊了,哈哈!老子们花钱买的蒸饼,哪有那般容易叫你们吃进肚里?”
一个满脸横肉的军汉,左手提着酒壶,右手反捉一柄长刀,对着两个小丐不停叫骂着。
被打的男乞丐直挺挺的倒在地上,他口吐白沫,两眼翻白,小腿和脖子上显出两道红淤,显然是被军汉用刀身斫打而成的。
“杀才,敢偷你军爷的饼,真是不知死活。”
军汉送手中长刀归鞘,又挥将一圈,一起一落间,带鞘的刀身再次杀向小乞丐的右手,男乞丐挨了这一记毒打,发出一声渗人低吼,右手登时扭成诡异的形状。
小女娃见状,膝行到男乞丐身边,一边拍着男乞丐脸庞,一边泣道:
“哥!哥!说句话啊哥!俺不要吃白面了,哥你起来,咱们走吧,俺以后就吃土菜,再也不要吃白面了!”
打人的军士头戴红缨毡帽,身着暗红绢布便甲,铁制的护肩上雕刻着一对威风虎头,他身后的一众士兵也作相同的打扮,各个手持兵仗,面色泛红,酒气熏天,不少人嘴角上还挂着和肉渣和油渍。
“先废这小杂种一只手而已,贱人,某这就再废他一条腿,你看如何?”军汉拿腔拿调,又一次抬起了带鞘的长刀。
女花子闻言,默默膝行到壮汉身前,捣蒜一般不断将额头磕向地面,她这是在乞求军汉手下留情。
“大人,行行好,俺们知道错了,求大人放过俺哥。”
这女花子一边叩头,一边扯着哭腔央求那个打人的军汉,模样直令旁人不忍与闻。
军汉蹲下身子,伸出一只大手,托住女花子两颚,掐住那女花子脸蛋,好一阵打量,待打量清楚了,军汉不怀好意道:
“嗯,还算清秀......饶过这贼人嘛,也不是不可。贱人,你若是心疼他,便代他受过吧,如何?”
军汉提起壶来,往肚里灌下几口烧酒,凑近女花子,压低嗓门,以几不可闻的低声道:
“小娘子,你若肯跟爷走,好生伺候伺候爷爷们,此事便揭过去了......”
说罢,军汉甩开女花子被按红的小脸,环视周遭围观的看客们一眼,扯着嗓门道:
“不然,老子只好公事公办,将你等扭送到班房处置咯!”
打人那军汉阴阳怪气的扭嘴笑着,他身后一众军士纷纷跟着起哄吵闹。
看客中,一位老先生不住地摇着头,嚅嚅私语道:“青天白日的,这些官军,怎的却比衙门班房里的快手、胥吏们更加歹毒,唉......”
女花子抬起青黑淤血的额头,茫然望向四周,像是在向看客们求助,看热闹的看客们,人人眼观鼻来鼻观口,无人敢发一语。
女花子打个踉跄,挪到军汉身前,狠狠一咬牙关道:
“大人,不要带俺们去官府,俺愿意代二兄受过......”
便在此时,看客中挤出一人,这人身长五尺,英气逼人,一张棱角分明、五官宛如由刀雕斧刻而出的脸庞上,剑眉紧蹙,虎目斜张,细细一瞧,这人恰是方才与酒肆店家交谈的二人中,被称作“四哥”的大个子。
青年颈上筋脉暴起,一手收指成拳,像极了一头蓄势未发的扑食饿虎,他身上那件单薄的竖褐短衣,全然包裹不住其修长又健硕的四肢。
青年一个箭步迫近前来,挡在两个小乞丐与军汉中间,他抱起双拳,冲那醉醺醺的军汉致个礼,随后铿锵有力道:
“不才江陵武学生郁牧川,与同门师弟一道赴京应举,途经此地,路遇各位好汉,幸会。”
那军汉闻言,上下打量郁牧川一番,没好气道:“武学生?汝有何见教?”
郁牧川道:“敢请好汉赐教,这两个少年究竟犯了何事?”
军汉扔掉酒壶道:
“嘿,爷爷们来此吃酒,光天白日的,竟撞见这两个贼厮行窃,行窃还不算,这两个不长眼睛的,偷到爷爷们的头上了!”
军汉指指肩上的虎头,把京营禁军的腰牌一亮,瞪着郁牧川道:“我等皆朝廷天兵,拿办几个歹人,你这武学生休要阻挠!莫挡你天兵爷爷的路!”
郁牧川不为所动,他护住身后的男女花子,板着脸道:
“在下不愿与好汉争执,这两个少年,看一看也知道是可怜人,不然不至沿街乞食,官长若实在气不过,在下愿出些银子赔偿。”
说罢,郁牧川便浑身上下、里里外外的摸索起来,摸索了好一阵子,他蓦的回想起来,自己的盘缠都由师弟保管着呢......
......
辛烈的烧酒在那军汉的肠肚中不断翻涌搅动着,酒劲循着血管不断窜上这军汉的脑袋,一点点将恶汉的理智与神识消磨瓦解......
军汉见郁牧川“装模作样”,掏了半晌也没掏出来一枚铜板,他威胁道:
“嗝...嗝...他娘的,少给老子装蒜,今日你若拿不出银子来,非但这两个小贼跑不了,老子非叫你也没好果子吃!”
正要无望之际,郁牧川将手伸进囊中,手指来回一拨,还真的摸到了一把铜钱!
郁牧川抓出铜钱,摊开手掌点了一点,随后对恶汉道:
“喏,二十文!赔你的蒸饼!”
......
“他娘的,你这浑人,竟敢戏耍老子!二十文!当爷爷也是花子呢?”
恶汉以为郁牧川有意辱他,当即抄了家伙,招呼着同样醉醺醺的同僚们,将郁牧川和两个花子团团围住。
“二十文不够赔你的饼子么!”
“还真拿老子当花子了!”
军汉冲同僚们摆手示意,场内几人立时抽出了明晃晃的刀子。
郁牧川见状,解开捆在胸前的绳结,这绳连同他背后一根白蜡杆绑在一起,长杆离了绳子的捆缚,一头撑地,另一头倾斜下落,只听得“啪”一声,白杆便被郁牧川紧紧抓握在手心。
郁牧川双腿一前一后向外扎稳,抓杆的左手一荡,右手微抬,摆出了应战的姿势。
郁牧川道:“既然嫌少,那就一文都没了!要打便打,谁怕谁!”
“好哇,这刁人造反了!竟敢对抗天兵!兄弟们!动手!”
一声大喝后,恶汉身后的兵卒们踩着碎步,从各个方向朝郁牧川压迫过去,眼瞧着一场械斗不可避免,围观人群中聊突然传出一声怪叫。
“敢问各位军爷是哪个营头的?”
醉酒军汉的目光转向四周人群,首先发话,“爷爷们正是虎贲营的!”
“什么鸟虎贲营,依我看啊,诸位应当都是病猫营的!”
“诸位乡亲父老,这帮病猫张口闭口的喊咱们爷爷,真是爷爷们的孝子贤孙!”
“哈哈!”人群中传出几声干笑。
“谁在叫嚣,有胆别躲在人后,站出来真刀真枪放对!”
一名军士气不过,朝着围观的人群大吼一声。
被骂的兵士个个手持凶器,四下张望着,想要看看到底是哪个妄人方才大放厥词,围观的看客们却被这帮兵士吓得不轻,生怕被骂人那家伙给连累了,纷纷后退。
“都别给老子动!刚刚是哪个匹夫胡言乱语的,速速站出来,不然,今日哪个也走不了!”
处在场内的一众老少看客被这么一吓唬,都惊得不敢动弹,生怕这帮丘八酒劲上头认岔了人,大开杀戒打杀掉自家性命。
官道上气氛十分焦灼,蓦的,几张刻着“宝钞”二字、刻有官印的桑皮纸不知从谁的手中滑脱而出,四下飞散。
...
“额的娘哎,捡银票啦!”
“你这杀才,快撒手,撕坏了俺不打死你!”
几个军士撒开兵刃,红着眼抱成一团,死命争抢半空飘飞的银票,不一会儿,更多的桑皮纸又飞洒而出。
“哇二十两,老子发财了!”
更多的军士加入了争抢的行列。
“这杀才,哪儿都有你,快滚开!”
“哇哈哈!银票!”
围观的人群也纷纷加入到争抢的行列之中,驿道上一时好不热闹。
“你娘的,谁说这是银票,根本就是破烂草纸!”
“银票啊!快捡银票啊!”
“属狗的啊,撒嘴!”
“我打死你个老东西!银票你娘亲咧!你好好看看这是什么?”
“哎哟,别抓我,裤子掉了!”
“这不是银票,这不是银票!”
“不是银票还死命往怀里揣!拿出来给我看看!”
“真不是啊!真不是!”
“兵者,诡道也。能而示人以不能,不能而...”
“这哪是银票啊,银你的大头鬼!”
一位颤颤巍巍的老先生,捻着手里好不容易抢来的银票,一阵捶胸顿足......
官道上人仰马翻,来往路过、争抢打闹的人群乱成了一锅粥,唯有四人两马匆匆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