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后晌,京师,廊房四条,李记成衣铺。
尚文诏吩咐衣店伙计:
“给舍弟、舍妹做大些无妨,倒是另外两套冬衣,按量下的尺寸裁出就是。”
伙计哈腰:“哎,是,悉从客官的意思。”
那伙计挽起袖子,以炭尖作笔,在小臂上不断涂画记录。
尚文诏眼珠一转,见尚文姝立在楎椸(衣架)跟前,对着挂在木橛杆子上各色纹路华美的绫罗绸缎发呆,于是补充道:
“小哥,为舍妹做完襦裙和褙子,若余下料子,可以再打个补棉的莲蓬。”
“舍弟除了直身长褂竖褐,再加做一双手套。”
尚文诏吩咐完,问起十余件薄厚衣物的价格。
那衣店伙计比划比划手指,示意尚文诏统共九钱二分。
尚文诏向伙计要来一口钢钳,从银锭上裁下一块,摊开手掂量掂量,再扔上秤一量,将一两二钱左右的碎银推进伙计手里。
伙计正要取秤再量,尚文诏凑近伙计,指指摆放在柜面上的两件成衣,低声耳语道:
“这是一两三分,小哥收好。”
“客官,您给多了,九钱足......”
“不多,不多。”
尚文诏眉毛一挑,别有深意地道:
“我看贵店的柜面上,恰有两套现成衣物,敢问小哥,这两套是哪位贵客预先订下的啊?”
那伙计会了意,鬼鬼祟祟的探头张望一阵,见主事与账房都不在店中,于是从刚刚接过的银钱里,扒拉出来约莫三钱,倒进了没有挽起的那只袖中。
收好银钱,伙计坏笑着拱手道:
“客官的意思,小的自然省得,省得,这两套现衣,裁出来有些时日了,一直无人来领,客官若是瞧上了,小的斗胆替掌柜做一回这主,先紧着客官您。”
......
文卿、文姝欢欢喜喜包起新衣,尚文诏与店家约定好取衣的时间,一行人便离开衣店,踏进人烟稠密的大栅栏集市。
“走过路过的各位,刚出锅的热乎抄手、虾饺,入座尝尝咯!”
“黄豆汁儿来,美又鲜!一碗一文!”
“可口的大糖敦儿,冰糖蘸果子,爽口哩!”
坊市的街巷上喧嚣熙攘,往来行人肩摩毂击,一派热闹繁,正所谓:蛮夷闽貊之珍奇,三代八朝之古董,五等四民之服用物,皆云集其间。坊市道旁,廊房密布,铺面玲珑,各路商贩、货郎们兜售着五花八门的货品,山南海北口音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四人漫游坊间,不时被两旁景物吸引,沿街门市与地摊上各类叫不上名字的新奇玩意琳琅满目,道旁宽敞些的空地上,每隔半里左右就有人群扎堆叫好,卖解的江湖能人耍着诸如高跷、吞剑、掌劈青砖、胸口碎石之类绝活,引得四人两步一顾盼,十步一驻足。
走着走着,尚文诏蓦的发觉文姝、文卿兄妹俩不知所踪,他停下张望一阵,发现文卿、文姝杵在了某家食摊的幌子下面,叫那漂浮在热锅红油里的肉丸勾住了魂,端的迈不开腿了。
尚六郎忙不迭穿过往来行人,艰难的挤回到食摊跟前,他也有些饿了。
“葱花酥油饼,三位可要尝尝?”
摊主系着粗麻围腰,近前来招呼几人。
“大嫂,四位。”
郁牧川也折回到了食摊。
郁牧川道:“有劳给我们一人烫一张热乎的,夹上瘦肉。”
“四位客官看座。”
“大嫂,你那酥皮肉丸甚美,给我们每人来一碗蛋花丸子汤吧,就饼吃。”
“蛋花丸子汤四碗,哥儿稍候。”
不多时,摊主将四张饼子、四碗汤一并端上桌来,留下一句“各位慢用”,返身回去招呼刚刚就坐的几位食客了。
文卿文姝二人嘴角流涎,对着香喷喷的肉丸和油饼搓手顿足,只待郁牧川和尚文诏一动筷子,兄妹俩紧跟着埋低脑袋,大快朵颐起来。
尚文卿的右手挂了彩,眼下只能用左手抓筷子,他一时使不惯左手,夹了四五回,如何也不能将酥油饼夹稳当,急切之下,尚文卿丢开筷子,赤手抓住了肉饼往嘴里送。
郁牧川笑道:“文卿,慢点儿,别把舌头当成猪肉咬下来。”
郁牧川夹了几筷子腌萝卜丝,用饼子将腌菜丝卷住,一口吞掉大半。
尚文诏坐在郁牧川对面,他把肉饼掰成小块,泡进热气腾腾的汤碗,悠哉悠哉的转动筷子,将碗中的蛋花搅了个稀碎均匀,这才端起碗来慢慢品尝。
“大哥真好,跟着大哥吃好的喝好的,太享福了。”
尚文姝抹抹嘴边的油,心满意足。
几人认识以来,笑容第一次完整出现在她瘦弱的脸蛋上,她道:“恩人......二位哥哥,我吃好了。”说完便把没吃完的肉饼一分为二,分给郁牧川和尚文诏。
“二哥。”
文姝见文卿的汤碗见底,又将自己的蛋汤推给文卿,二狗也不跟自家妹妹客气,头一仰,半碗蛋汤登时又进了文卿肚里。
半炷香的功夫,四人似风卷残云一般将食物一扫而光。
尚文诏问摊主:“大嫂,这顿是该几钱?”
摊主笑答:“这位哥儿,统共二十文。”
尚文诏有些诧异:“京城里吃一顿,竟比天津卫还更实惠些。”
摊主道:“哥儿,城里像奴家这样的,靠烹调手艺讨生活的人家实在太多,大伙市利都薄,谁都不敢乱涨价钱,不然做不下去的。”
郁牧川问:“大嫂,市利这么薄,不亏本吗?”
摊主内忖这几人真没见识,嘴上答道:“绿菜和禽畜都是自家种、自家养的,多费些辛苦罢了,只要不从运河边买现成的,总是不亏本。”
尚文诏颔首:“有理,运河虽便利,可茶粮盐铁只消往船上一搁,跨过省界,再过几道钞关,便是观音土也要摇身变作玉如意。”
邻座,一脚夫模样的食客搭话道:
“听口音,几位是南边来的?”
尚文诏忙着点铜钱,没空搭理这人,郁牧川点头称是。
脚夫追问:“几位住哪里?”
郁牧川答道:“我等今日刚进城来,还没寻到住处。”
“没住处?”
“我几人往后要在京师长住,正愁这事呢!城中大小客栈开价可贵,住城外宛、兴二县的客栈倒是实惠些。”
脚夫回他:“若是长住,去客店是不值当的,远不如典租合算。几位不如去找找专办此类营生的牙郎,向他们打听打听。”
“多谢指点!”
铺垫了半天,脚夫这才直入正题:
“这位公子,某恰好认识一位牙郎,不然您几位随我去见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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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衙门如林,官绅无数,宗藩勋戚不可胜计,富商豪门多如牛毛。
因此,京城东、西、北三面,尤其皇城脚下,寸土寸金,非绅衿豪门难以企及。
眼下,郁牧川、尚文诏一行人生地不熟,两人合计一阵,不愿为这事去惊扰师叔,郁牧川向尚文诏要了十几文铜钱赏给那脚夫,请那脚夫领他们去找相熟的房屋中介,了解了解行情。
约莫半刻后,一行人被脚夫领到了城东某个牌楼底下,与一房牙碰头。
不一会儿那脚夫道:“哎哟,黄哥,您来了。”
与四人碰头牙人生得一副贼眉鼠眼,嘴唇薄来鼻子尖,头戴一顶六瓣帽,穿件杏黄色长衫,蓄着八字浅胡,旁人只看一眼便能得出:这位老兄是专业人士。
脚夫与房牙耳语一阵,房牙微微一点头,随后挥手哄走了脚夫。
黄先生迎上前来,拱手笑道:
“幸会,幸会,诸位,鄙人黄全财。”
“幸会,郁牧川(尚文诏)。”
文姝现学现卖,学着路边那些厨娘、卖婆的样子,难为情地福了一福。
黄全财伸手捋捋短须,打量四人一阵,忽而摇头晃脑道:
“诸位,黄某在京师讨生活,没个十年也有八载,不说别的,街面上不论是班房快手,还是游侠青皮,方方面面咱都有些交情。诸如租地买宅子这类营生,几位找上黄某,算是找对路子了,黄某必能为大伙安排妥帖。”
“不知几位是要买,还是要租?”
尚文诏一拱手:“购置最佳,租典实不便给。”
黄全财掐指问道:“几位需要什么样的院落?面阔几间?院深几进?正厢耳房各几?”
尚文诏惜字如金:“一进二三间房足矣。”
“嗯......”
“方位?”
“外城即可。”
尚文诏与老黄你一问我一答,几个来回,黄全财心底有了成算。
黄全财心算一阵,当下列出了一箩筐满足众人条件的宅院,并称可以领着众人前去看房。
郁牧川和尚文诏当即称善,随那黄房牙去了就近几处观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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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两个时辰后,日头西渐。
经过一番走动和讨价还价,郁牧川和尚文诏选定一间位于燕京城东南崇北坊的旧院,小院一进三合,落在大兴地面,黄全财给出的价格为三十七两四钱九分。
黄全财推开院门,为众人介绍道:
“诸位请看,此处原是住了一户做丝贸生意的徽籍客商,这家人走前将小院托付给黄某代为转手,临走时他们将合用的器物一并留下了,都是已经拾掇干净的,几位若不嫌弃,就不需要再另外破费去买新的了。”
“确是方便。”
郁牧川点头赞同。
老黄继续介绍道:
“水井的方位有点儿偏了,靠西,上一户便是将这西厢房划开来,中见堵了张松木板,一边改来作厨房用,另一边给下人住。”
黄全财清清嗓子:
“实不相瞒,黄某恰巧住在邻街,就在约莫五十步外,几位若定下了此处,日后便是黄某的邻居了。”
老黄笑眯眯的等待几人做决定。
“文卿,文姝,这院合你们心意吗?”尚文诏问了一句。
尚文卿今日尝过了久违的荤腥,精神恢复不少,他抱着伤手道:“大哥说什么就是什么,大哥去哪里俺们就去哪里,大哥不必问俺们。”
尚文姝也表示自己没有意见。
“四哥呢?”
“我看不错,物什挺齐全,方便得紧。六郎还犹豫什么?不如就这里吧!咱早一日安家,便早一日安心。”
郁牧川抢出一步,没给自家师弟留个讲讲斤头讨价还价的机会,抱起拳头道:
“有劳黄兄,大半天奔前忙后,这事就这么定了。我兄妹四人一路风尘仆仆而来,没什么准备,恕不能今日摆酒相谢。”
他这话一说,算是拍了板。
当晚,郁牧川、尚文诏四人就近找了家客栈暂寄。
一夜无话。
翌日上午,隅中过半。
黄全财请了本坊本铺的铺头(甲长)王得地、大兴县主簿家的某位管事,以及一票街坊四邻来到小院。
在众人见证下,郁牧川与老黄签名画押,结清房款。
老黄代表原住户,与郁牧川各自按了手印,尚文诏将一张能兑四十两银子的宝钞票付给黄全财,老黄一拨算盘,留下了自己的辛苦费,当场给尚文诏找回了一两伍钱碎银。
付清银子,尚文诏取出提前备好的几串铜钱,作为喜钱分发给在场见证的众人,又体另给主簿老爷家的管事塞了二两有余。
随后,尚文诏密语主簿家的管事,道:烦请管事老爷多多关照——日后朝廷若派员下来补阙查漏清查户籍,请县尹老爷将尚文卿、尚文姝兄妹二人的名字补录进黄册。
那管事收了银子,心情不错,连称这乃小事一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