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服武士们头戴碟形大檐乌笠,手中兵器刃身弧曲、状若柳叶,仅就此观瞻,谁人分辨不清来者是羽林卫的番役?
一场凶险万分的搏命适才收尾,尚文诏心头余悸未消,听闻有人嘶嚷“尚大厨”,一时脑子没转过弯,直到瞧见一张面刻狭长疤痕的方脸,才省得是唐七来寻自己了。
尚文诏形容狼狈,一手揪拿着被同伙刀劈斧掷奄奄一息的刘三炮,另一手搀扶身被数创身形不稳的倭人石二,他自己亦遍体殷红,浑身上下血迹斑斑。
尚文诏安顿石二倚墙歇息,随即闪去徐善生身后,趁没人注意,伸手进腰包里拈了一指甲盖沙土,撒在自己眼角…
“唐大人!”尚文诏抱拳单膝触地,声音洪亮又悲怆,提醒唐七道,人在这儿呢,别乱找啦!却歪过脖子不看唐七。
唐七不复齐仙楼下那糙衣陋服的家仆模样,一四趾飞蟒盘旋于唐七盘领直身之上(注,龙五蟒四),腰间鸾带下悬着一块羽林总旗牙牌,鲜衣怒马气宇轩昂,只瞧一眼便能看出是相关部门领导,虎皮上身果然能使人官威十足啊。
唐七定睛一瞧是尚文诏,赶忙上前搀扶,“吾弟无碍乎?”尚文诏闻言肝颤得慌,回想起自己在连霞山时,闲来无事念的那些演义册子,一句“皆插标卖首之徒耳,不劳主公挂怀!”差点从嘴里蹦出来。
唐七急急上前搀扶,尚文诏乐得就势而起,起身后扭过脸来,郑重其事望着唐七道,“小子轻狂,此前不识大人庐山真面貌,多有得罪,望大人恕罪。”
没等唐七回应,尚文诏扭来刘三炮,瞄准腘窝就是一脚,踢得这半死的杀手领队立时双膝跪地,直呼痛哉。
“此人便是聚众行凶的首恶,只盼大人好生惩治这恶贼,将贼人余孽同党一并拔除,为都里百姓绝一祸害。”说罢又半跪行礼。
武举正是今日放榜,尚文诏身陷麻烦不及回家,也不知道自己名次如何,是否被黜落了。
若名列榜上,先不论几甲几名,日后尚文诏转入军籍,在军中赚取一份出身是必然的了,所以对唐七事上官礼正合适。
唐七打量着眼球泛红,模样凄惨的尚文诏,不免长吁短叹,一时愧意、敬佩、疑忌、感激、怜悯齐上心头,糅成了不知怎样的复杂心绪,只道一声:
“弟何出此言!今日若无兄弟援手,某恐怕已遭不测!唐某代公子、代唐家谢过尚兄弟!”说完便冲着尚文诏深深一揖。
尚文诏强作悲戚面孔,揉揉眼里的沙子声音低沉道:“大人休要折煞小子,小子如今只一卑贱小民,不敢僭越受之,今日小子却还要再向大人请罪。”说完俯身埋首不起,尚文诏心中细细体味着唐七的言谈举止,觉得他亲近之意不假。
唐七站直皱皱眉毛,“尚兄弟何出此言?”唐七仍口称兄弟,显然是没把尚文诏看作寻常外人、寒庶卑仆。
“小子日前多有无礼,小子并非厨班火夫,原本是自江陵赴京应举的武生。当日芦草坊办流水席宴请邻里,大人与公子贵客临门,小子只感觉大人与公子气概非凡,心底妄生起结交高攀的念头,无论如何收敛不住,思量二位贵客喜食我家厨子所烹烧鸭,小子便生了飨客请赏之意,其间心思委实不足道矣。”
尚文诏这话说得直白,将自家贬为邀功请赏、攀附权贵之徒。
唐七心中嘀咕着,此子面对危局应对沉着,敏于机变,于大劣形势中以寡却众,保得性命,身手定然是有几分的,如此,自称武举生不用怀疑。
唐七不是没脑子,若尚文诏真是只知蝇营狗苟的碌碌小人,哪里肯不惜挺身相助?
在唐七看来,起先尚文诏是不知自家背景的,危急时敢于献身作饵,必有他自己的原由,这所谓自贬趋炎附势,不过是表态推脱罢了。
尚文诏此刻依旧半跪,默默等着唐七回应,眼下摆脱掉性命之忧,便有了暇余审视内心。
当是之时,论起不顾性命襄助的初心,总归绕不开唐小姐,他所图的绝非唐七的那句来日重谢。
“那是什么呢?”尚文诏不免摇头,暗暗自嘲笑谑,失神一怔,对上了唐七的灼灼审视。
编织的说辞是不是被人家老唐看穿了?
唐七堂堂羽林卫总旗,跟随唐秀身边审案缉查,老于江湖人事,于此道浸淫深矣,等闲小事难眩以伪,尚文诏特意提起公子,他不信尚文诏对自家小姐身份毫无察觉,抑或这小子根本就心知肚明。
唐七心中计较,先不论尚文诏到底对小姐存没存觊觎之心,只这番表态,却是在明确告诉他唐七,尚文诏自知尊卑有序地位悬殊,首先没有觊觎之胆啊!
这一番自我贬损、示之以弱的说辞,唐七心中受用,望向尚文诏的目光也柔和了许多,只暗道:
“日后这小子只消勿生非分念想、勿行愚蠢之事,彼此间看破不必说破,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就揭过去了…”
作为唐家亲卫兼特务小头目,唐七惜才之心有之,但转念一想,他自己亦身份尴尬,不好再说什么,如今单纯对这敢打敢拼,富于机变,又有自知之明的青年留了一份好感,只道:
“某痴长几岁,便称尚兄弟一声贤弟,贤弟不必再作此虚礼忸怩,日后都里有为难事情,尽可来寻大哥……”
“好嘛,又被收成小弟了……”
唐七点起部曲押解案犯去羽林内卫司的大狱审理,尚文诏一行在唐七要求下,同去卫所衙门陈明情形,协助审理,顺便由所内医术精湛的郎中为三人处理伤势。
三人将这半日遭遇描述清楚后,便由唐七引领,去了唐家一处只留有佣人、仆婢居住的别业用晚食。
席间,唐七与三人打得火热,应该说与尚文诏称兄道弟,聊的火热,徐善生和倭人石二这两人只顾胡吃海塞。
尚文诏为唐七介绍过这两个小兄弟,又将自家情况叙述一番,从安津卫入京前到现今的种种经历尽数说来,唐七乃性情中人,亦不自恃身份,把他的情况与三人侃侃道来,巩固加深了革命友谊。
几人吃得满意聊得尽兴,唐七搬出其从老家绍兴带来的状元红老酒,为几人分别斟上畅饮,又喊来几个从浙西带来的婢女,于席间吹拉弹唱以助酒兴。
尚文诏邀请唐七冬至日带上嫂嫂孩儿,来芦草坊与他“一家四口”一起过节吃扁食席,唐七酒酣耳热,心中痛快,主动要求替石二这倭人搞一个京师户口……
筵席散去宾主尽欢,待三人从唐家别业出来时,已时交二鼓,尚文诏出来前唐七特意为他留了一张羽林卫的牙牌,有这牙牌傍身,碰上管宵禁巡逻的大头营兵,连贿赂用的银钱都省了...
三人一身酒气晃晃悠悠,回到金口街的三合小院时,郁牧川、刘栋和尚文卿三人都早歇了,尚文诏叩门半晌没人应门,吵得邻家黄狗汪汪狂吠,倭人石二低声吼了几嗓子,不知用的什么发声窍门,几声低吼,便把那邻家大黄吓得不敢再叫唤了,这一手神通直教尚文诏、徐善生两人啧啧称奇,“倭人奇哉怪哉,奇技淫巧会的不少...”
最后尚文姝揉着惺忪睡眼为三人开了院门,自家大哥一日间不见踪影,回来时形容狼狈满身挂彩,还领着一个哇呜哇呜怪叫的怪人,门口三人皆面敷创药,绷带缠身,少女怀疑撞见妖魔鬼怪登门索命,惊吓得连连尖啸,跑去正屋喊郁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