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栋早年在边镇吃饷,养成了浅睡的习性,防范的便是胡虏夜半劫营、士兵营啸闹事这等要命情形,如是睡得太沉无知无觉,恐怕早就给人在喉头抹上一刀,见阎王去了。
因此,小妹尖声一起,刘栋便火急火燎迎出门来,郁牧川紧随其后,动作饶是不慢,两人都坦胸露背、抄着家伙,正待发作,却分辨出来人是自家两位好兄弟。
尚文诏、石二、徐善生三人早就困乏不已,与院中几人含含糊糊闲扯了几句,安抚一番尚文姝,便各自睡去。
京师的夜幕沉如墨染,遥望星汉,紫薇点闪,小院里的鼾齁响若滚雷…
尚文诏在榻上一阵翻滚,深陷梦境的尚文诏闪回十多年前与家人生死离别的那日,恍惚间熟悉的面庞一一浮现又消逝,他的老父表情诡异,抬手用一块蓝巾掩住面颊,拔出森森利刃,大吼着“三姓家奴纳命来!”向他扑将过来…
这一惊可了不得,尚文诏蓦地睁眼,从床上弹起,直将榻旁盘腿而坐,口里大嚼糖糕的尚文卿吓得差点噎着,待他揉揉眼睛坐将半刻,才发觉屋内敞亮,已经是裕昌十八年,十月廿九日早上了。
“哥,要不要喝水?俺给你接。”尚文卿嘻嘻一问。
尚文诏摇头,抹一把额角道,“来,帮大哥穿衣,老子如今也同你一般,成伤号啦!”他早前注意到尚文卿这小鬼头偷喝烧酒后,便觉得这个弟弟与自己小时候极像,心中亲切,说话时也不如对外人一般,实在不甚讲究,倒是这小鬼头也有样学样,几日下来,编胡话扯谎子时真如同尚文诏上身一般。
“这小子是生得好一副憨厚面孔啊。”尚文诏心中感慨。
尚文卿抡一圈左胳膊,示意自己好得很,可比你强多啦,随即上前扶尚文诏下床洗漱穿衣。
“你善生哥醒来没?”尚文诏捏根竹签蘸着土盐刷牙。
“早醒来啦!今日不是要去吃宴席嘛?”尚文卿面露欣喜。
“什么宴席?”
尚文卿拍着大腿道,“哎呀,俺都忘了跟大哥说了,昨日那姓黄的老乌龟将邻家都喊来咱们这里,黄老乌龟肚里尽是坏水,要邻家哥哥、嫂嫂们送鸡鸭布子,恭贺哥哥们的喜事,他自己却只管跟郁哥、刘哥讨银子,说朝廷的老爷传什么唱榜,哥哥们高中啦!”
尚文诏闻言恍然大悟,心想:“传胪唱名,老子竟将科举放榜这档事给忘了。”尚文诏思虑一阵又偷瞄两眼尚文卿,心中生出主意,决定等尚文卿伤情好彻底就送去他念书识字、习练一门本领。
尚文诏一拍尚文卿脑袋道:“小子记住了,往后不论跟谁,不论啥场合,不要在背后嚼别人舌头,说别人的不是!要说也仅限跟老子说!换作别人,等闲容不了你!”
尚文卿嘻嘻笑,满口应承道:“俺知道了,仅限跟大哥!”
尚文诏低声又道,“要是你郁哥知道老子这么教你,非要收拾你我二人不可。”
两人从房里出来时,瞧见郁牧川、刘栋、徐善生、石二四人正坐着小马扎围成一圈,手捧热气腾腾的大碗,往嘴里扒拉面条。
兄弟俩口舌生津,跟几人问句好,便忙不迭进厨房查看,前脚进来,只见尚文姝正蹲在炉前,也正捧着碗小口慢咽。
尚文卿置妥碗筷道,“大哥,这臊子香得很,刘哥昨日晚间给咱炒的。”
尚文卿从锅里捞起面条,边说边往面条上浇一勺由花椒、辣子、猪肉与土菜汇成的臊子油汤,在每只碗里滴下几滴老陈醋,又各撒一把葱花,最后掂少半勺热气腾腾的面汤进去匀开浮油与调料,两碗色香味俱全的美味登时准备现成。
尚文诏蹲下身对尚文姝道,“文姝,你是我妹子,不是婢子,以后上桌吃饭,不要在这里窝着。”
“可是,俺娘就这么教俺的,在厨房吃不能上桌…”尚文姝支支吾吾道。
“如今跟哥哥们在一起住,就不必了。”尚文诏故作生气模样。
尚文姝站直身子,却还有些尴尬,她没穿尚文诏给她买的新衣,可能是舍不得,在家时只穿缝补好的旧衣。
“哎呀,妮子,咱哥说是就是了,走。”尚文卿径自拉着小妹出院里桌上一同吃面。
刘栋仰头饮干碗里油汤,咧咧道,“六郎,徐大棒这傻子只他娘的知道吃,老子问他半天问不清楚,你来说说,昨日到底何人寻你们麻烦?”
徐善生眉毛一弯,望一眼尚文诏,也不管刘栋骂他傻子,低头继续吃面。
郁牧川捧着碗,呼一口气吹吹卷在筷子上的面条,神情肃穆道“六郎,怎得受伤这么厉害?昨日到底做什么去了,是不是前日晚上那两人有蹊跷?”
郁牧川日前找不到尚文诏好生着急,给王甲长封了六分银,托老王带衙门相熟的捕快们到处寻人,也没给寻到。
尚文诏扒拉一口面条,嘟囔道,“害四哥担心了,昨日正是为那两位兄台做帮手,助拳去了。”
尚文诏边吃边将日前的经历娓娓道来,只不过截头去尾,隐去了唐家小姐的身份,轻描淡写降低了那场厮杀的凶险程度以及自己拿沙子扬人家眼的手段,最后又将石二夸奖一番。
郁牧川凝神专注,边听边思考着什么,刘栋则眉眼直跳一惊一乍,一会儿摩拳擦掌一会儿高声骂娘。
郁牧川道,“这,幸亏那唐七老兄是羽林卫的总旗,这班杀手背后也必是有靠山的。”他抓住了问题的核心。
刘栋一拍大腿,“是了,嗨呀呀!奈何昨日俺不在,不能助兄弟们一臂之力,若俺在必要狠狠收拾这班杀才!”
徐善生嘿嘿一笑道,“刘哥,尚哥的招数老是厉害了…”
“嗨,不说这些,不说这些。”尚文诏打断徐善生道,“我听文卿说今日要去宴席?想必是皇帝安排兵部为咱举生备下的罢。”
郁牧川答:“是了,会武大宴,当今天家、朝中各部大老、各镇总兵应该都要在场的。”
尚文诏问,“想必四哥必是此番名列前茅了?”
郁牧川有些不好意思,谦虚道“一甲,排名却不列在前茅。”
刘栋插话咧咧道,“照俺说,必是那狗日的兵部主事从中作怪,只让官家子弟往前排,以郁哥的学识、身手,取个榜眼不是手到擒来的?”
郁牧川打断道,“老弟,不能这么说,咱们有几分本事咱自己知道,天底下英雄豪杰可是多着呢!”
“哥哥,你太谦虚啦,狗屁的英雄豪杰,这次硬是一个都没黜!便是兵部的主事要照顾那些富家子弟窝囊废。”
尚文诏坐不住了,问道,“什么?全取了?一个没黜?”
郁牧川点点头,“是,刘老弟列二甲,徐老弟列三甲。”
尚文诏喜上眉梢,心道满意,正要问为什么呢,郁牧川便抢答道,“如今局势不好,凉虏侵扰不断,天子昨日诏喻,朝廷广募天下良才健将,往后武举便是一年办一次总考了!”
郁牧川一顿,挤挤眉头又道:“咱们歇息片刻,下下饭便出发,文卿、文姝也一同去。”
“对了,还有一事,昨日黄老哥和王甲长,都没看到六郎的名次。兵部的主事说得明白,这回一个没黜,按理说名次最不济也是三甲的,不知为何却没在榜上寻到六郎的名字。”
尚文诏闻言心中也是诧异,这赶来京城的武举生都赶上了好时节,走了大运,怎生自家名字却不在榜上了。
“可能是昨日场面嘈杂,黄老哥与王甲长挤在那许多人里头昏眼花,看的不清楚。今日咱们便直接上兵部找上官问一问。”郁牧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