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某府邸内美室华堂四壁熏香,一老一少正于一间偏屋交谈。
“父亲,已经找到姀儿和七叔了,两人都平安,七叔受了些皮外伤。”说话这人是唐姀的亲兄,单名一个铮,字玉锵。
案前被唐铮称作父亲的,正是羽林卫掌印指挥使唐秀。
唐秀字华之,年届五旬,祖籍临清,因其曾祖一辈为朝廷建下了卓著功勋,唐氏后代遂得蒙荫入羽林亲军,世袭罔替为官。算上唐秀之子唐铮,唐氏一门已有四代人深耕扎根于羽林亲军了。
唐秀虽年逾半百,可除了两鬓处垂下两绺灰丝,看起来丝毫不显老态,他眉梢挺拔、凤眼如炬,神情气态端的不像一个五十岁的人,反似一个未届不惑的青壮。
设若尚文诏见上唐秀一见,应会纳罕惊呼:唐姀与唐秀的眉眼何其神似!
唐秀披一身罗衫,头戴折角巾,未着官服,他肃穆沉声道:
“玉铿,你亲自去接姀儿,一回来就送她到张妈面前,叫张妈代我狠狠杖她!”
唐秀这话放得挺狠,实际上却都是些气话。
羽林卫掌印指挥唐秀溺爱小女儿唐姀,京师为官者从上到下,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裕昌十八年,唐姀芳龄方至二八,十七年前,唐秀正室以生命作为代价诞下仲女唐姀,爱妻撒手人寰后,唐秀再未续弦纳小,他便是将心底里对亡妻的深情,全都浇注在小女儿身上了。
唐铮道,“父亲,据七叔禀报,行凶逮人不止这四员,有个住芦草坊里姓尚的火夫亦因姀妹牵连进来,这火夫本是为姀妹送饭菜吃食的,姀儿遇袭时他高喊代您送密奏,贼人大部俱被这火夫引走,姀妹与七叔才得以走脱。”唐铮一顿,“那火夫仅有一随行的屠户作帮手,眼下不知生死几何,七叔已经带上部曲前去搜拿了。”
唐秀指尖敲敲案几,目蕴怒意道,“你这大兄是怎么当的?为父两日不在,家里便生出这些事端来。”
唐铮咣当跪下喊声父亲,没敢再多嘴。
“留活口,拿入内卫好好地审。‘’
唐秀怒气稍减又道,“再备些银帛以我名义送去,抚恤那火夫、屠户二人家中父母妻小,人若没死就权作赏赐。”
“孩儿遵命。”
——
“阿嚏!”尚文诏鼻梁酸酸,喷嚏一个接一个,抬手遮捂时一不小心将血沾了满脸。
三人一路疾行,途中借杀手们情报上存在疏漏,不识尚文诏与徐善生面貌且只防着两人,折了对方几员孑身追来的杀手。
这三人中徐善生战技最娴熟,是为砥柱。石二这倭人汉话生疏,极少发言,虽因流浪街头而瘦骨嶙峋,但与人打起来颇有一股不要命的蛮狠劲,自吃了两篮烧鸭后便唯尚文诏马首是瞻,身为海外蛮夷却也懂知恩图报。
眼下几人正作歇息,尚文诏半蹲下搜索面前一个受三人夹攻,刚刚断气的家伙。
与三人打过照面的杀手们服饰、口音各异,所携带的东西无一例外只有些短兵、伤药及联络用的竹哨子,端的将身份隐藏得极好。
尚文诏卸下一把短叉别在腰后,又剥出一布袋斜挎腰间,收拾停当后示意徐善生、石二与他一同将这可怜虫拖到巷间不起眼处。
冬月不日将至,燕都漕河封上一层薄冰,无法供船航运,三人的逃脱路线就临时选在沿岸人烟稀少的荒滩废道间。
尚文诏脑中细细盘算着,走人丛稠密处不是不可,只是一旦与人交上手,必然扰动附近班房巡捕、保甲营兵,若被好事者围堵缉拿到衙门,便是将身家性命操之于人,衙门中人恰好与杀手们沆瀣一气蛇鼠一窝也犹未可知。
三人若身陷衙门官司,唐家是指望不上的,所谓密奏,乃尚文诏情急之下信口诌来的,单纯就利益层面、站在唐家立场剖析,除却出于“感恩、回报”这种在尚文诏看来虚浮不足道的由头,他几乎找不到任何唐家会对毫不相干的外人施以援手的可能。
后有杀手衔尾追击,往前不能草率折回芦草坊牵连郁牧川、弟弟和妹妹,遁出城外又极可能栽在关防上,三人此时的处境好不尴尬!
尚文诏剖出一把又一把沙土塞进腰包,正苦思如何摆脱困局,突然间四周“嘘吁”响起,鸟鸣般的竹哨声大作,三人皆暗叫不好,紧张戒备起来。
日轮西沉暮色渐起,透骨凉风袭来,除却漕河,四下墙檐瓦顶间皆是人影绰绰,杀手们已经锁定了三人的位置,正从几面合围而来,欲将三人一鼓格杀!
“尚哥,这里开阔,退几步到巷里狭窄处,他们人多必施展不开,咱们跟这些恶人拼了!”徐善生双手各持一柄腰刀,半日的厮杀奔逃下来,略带疲惫的脸上不复平日憨态,只有全力一搏的昂扬战意!
“士气可用,做冲将的好材料。”默默心念一句,尚文诏又斜睨旁边的石二,这倭人神情肃穆,一脸如临大敌的紧张模样,额角似乎还渗出些许冷汗。
尚文诏苦笑一声,对徐善生低声道,“善生,若我受伤,动弹不得,不想受许多鸟罪,你要干脆利落帮我解脱。”徐善生闻言只看着尚文诏,使劲咬了咬牙,没作声回应。
杀手们四面集结而来将三人围在一处,纷纷亮出刀兵与三人对峙,各个身形闪动来回腾挪,蠢蠢欲动伺机待发。
石二这倭人先沉不住气了。
石二喝呀大呼一声,愣头青一般举着短刀扑将进人堆,杀手们心思灵动,见这莽人气势颇足,便纷纷让出半步,石二一击不成瞬间处于劣势,被几名杀手三面缠住夹攻,小腹与胳膊各浅浅吃了几记砍杀。
石二前冲虽是莽撞之举,却也拨开了杀手们的身位空隙,徐善生与尚文诏见状,立时左右补上,与石二周遭的杀手捉对厮杀起来,为这倭人减轻了不少压力。
巷间兵刃交击寒光凛凛,三人背靠背各管一面,石二不断前移,徐善生与尚文诏斜侧着身躯边战边退,金铁相击的乒乓声响不停。
兵凶战危,三人与杀手们你进我退,你来我往,互相间行左忽右,招招冲着要害抵死相杀,十几息的功夫,各有损伤。
巷道里鲜血四溅,殷红斑点飞洒砖石墙面之上,腥味与汗味伴着凉气沁入尚文诏肺腑,他此时神经高度紧张,视线来回扫视,防范着面前两个杀手角度刁钻的捅刺与劈砍,丝毫没有注意到右臂、小腿上已然拉开两道豁口,鲜血外涌。
“岂克修!”石二倭话脱口而出,传进尚文诏耳朵里的声音透出一分虚弱,尚文诏感觉背上沉重,肩膀用力抵住,看也没看便判断出石二情况不妙,应该是中了一记狠的。
徐善生体魄伟岸,一人纠缠数人,膂力惊人刀刀狠辣带风,数名杀手只凭人多才堪堪不落下风,一时间刀光乱舞,丝毫近不得徐善生半步。
尚文诏身手不比徐善生,此刻背后抵着一个石二,情况更是狼狈,面前两个杀手伺机扑来,齐齐捅来,尚文诏格开一记顾不得另一记,受伤的右臂生受一戳,手中钢叉险些滑脱。
尚文诏也发了狠,左手拧住戳他那人的手腕,低头就咬,愣是咬掉那杀手一块肉!
被咬的杀手疼的哇哇喊叫,身旁的杀手见状一愣,停下了攻势,只这几息的空闲被尚文诏抓住,尚文诏手起叉落向那发愣的杀手大腿刺去,杀手腿上顿时血流如注,身形不稳扑倒在地。
尚文诏此刻形象骇人,浑身上下、嘴角面门都是鲜血,杀手们虽然折了几员,却轮番袭击将三人扰得一刻不宁,三人也各负伤势,石二受伤最重。
“停手!给你们密奏!”尚文诏呼呼喘着粗气,大喝了一声,杀手们闻言皆凝身止步暂缓攻势。
徐善生心中七上八下,心中难为道,“哪来的密奏啊!?莫非尚哥想要借机休息一下?”
只见杀手中间走出一个眼窝深陷罩着蓝巾的中年人,这人踱到尚文诏身前开口道,“早知如此,又何必抗拒?速速交出来,折我几员手下就不与你们计较了!”
尚文诏点点头,手伸进腰包里,倏地化拳偷袭那人面门,同时喝道,“你便是刘三炮?”
那人早有防备,稍稍一偏身形躲开,听尚文诏报上自家名号,冷哼道,“哼,你还是嫩了点,爷爷自然是…”
话说到一半,杀手见尚文诏嘴角上翘,忽然间那脸旁的拳头五指张开,一把沙土撒进罩巾的小口,将刘三炮眼睛给迷啦!
“嘚,下作!无耻!啊啊!老子的眼睛!”刘三炮疼的左晃右倒抱头乱扑,尚文诏趁势一把拽住他衣裳,徐善生反应极快,筋肉虬结的粗壮手臂死力勒住刘三炮脖子,两人分别将手中兵器搁在刘三炮的要害部位上,生生是玩出一回擒贼先擒王。
“嘿嘿!都别给老子动,不想你们这队头玩完就给老子站好…”尚文诏话音未落,杀手们毫不顾忌队头被人拿着,同时杀将上来,还有一人嘿嘿笑道,“弄死他!哈哈!老子就是队头!”
“你娘的!能轮到你?要轮流坐也是老子先坐!”
“哈哈!”杀手们戏谑阴冷的声音响起,纷纷攻杀而来。
场中情形一刻间天翻地覆,又地覆天翻!
尚文诏计策失败心中打鼓,却没想到这伙杀手竟是这般无情,只好以这刘三炮为肉盾护住身形,扶住石二与杀手们战了起来。
众人战了不多时,忽地四周脚步纷繁,火光乱窜,一大批身着黑色圆领锦面直身,手持火把,执握柳叶刀的凌厉身影从四面涌来,这支队伍人数众多,纷纷喝道,“投降免死!”
场内缠斗的众人被团团围住,全都傻了眼,面对这支锦衣华服的队伍都失了胆气,傻傻立在原地,叮咣几声响起,有人已经丢下武器跪在地上。
“尚大厨可安好?尚大厨可在此处!?”
“咦?是叫我吗?”尚文诏也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