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一个云浓月淡的夜晚,佩国公夫人特地在府里一个黑漆漆的小亭子里面安排了一桌饭菜。要是没有凉亭四角挂着的防风灯,佩国公怕是连石凳都很难找到。
“勋二爷此前对月植未有过欺瞒,月植还望二爷能够有始有终。”
说话的人便是安排这桌饭菜的夫人,她端坐在丈夫对面,借着昏暗暗的烛光,勉强地捕捉他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
初秋夜里还算不上寒凉,可这小亭子的气氛却是和寒冬腊月一般肃杀。
该用什么回答,该用什么搪塞,佩成勋突然有些手足无措,甚至不敢抬头与妻子对视。这情景就像以前他在私塾里做了错事,回家后也不敢面对刚和先生谈话过后的母亲。
“卫夫人前些时候遣下人给我送了书信,大抵是想商量着能不能给两家的孩子先定下门婚约。我看缙泱和珊珊倒是熟络,当然也要先问问你的意见,在看看孩子们的想法。”
“我不同意,用膳吧。”
说着习月植抬手拿起筷子,胡乱加了些菜添到对面人的碗里,然后自己也端起碗,赌气地埋头吃饭。晾着被直接拒绝的佩成勋在对面,更加尴尬。
别人都知到习月植是最温良体贴的,可是她骨子里却是反叛得很。你越是以为她能任人捏扁揉圆,越是被她反击得体无完肤。当然这些佩成勋都明白,所以他刚才尽可能得不去刺激习月植,言语举止也是低声下气。现在也只敢小心翼翼地看着对面埋头吃饭的人,不敢再有动作。
吃着吃着一串泪珠子顺着脸颊滑到饭里,被月植用筷子送到嘴里。她顿住举着碗筷的双手,假装不经意地说了一句。
“今日的菜是不是有些咸,那些厨子太不用心了,妾明日便责罚他们。”
“是我太不用心了,卿卿莫要哭了。”
夜色昏暗,对面的人怎么会看得到自己流的这几滴眼泪。
月植没急着去擦,缺连忙抬头便说自己没有哭。
“光顾着吃饭,要不是眼泪流到碗里,哪来的咸味?我明日遣人回绝卫夫人便是。有夫人在,阿缙的事情哪里还需劳我费心,我这也是糊涂,都是我的错。”
还好夜色昏暗,不然习月植这张羞红的脸就要被对面的人看个一清二楚。她的不爽快被佩成勋的这几句话消了大半,但她还不愿意就这么便宜这个男人。
“食不言寝不语,勋二爷赶紧吃。若是饭菜不合口味,你带上阿缙去卫府,我一人倒也是凉快。”
这话一出,佩成勋是彻彻底底明白今天这顿“鸿门宴”的缘由了,女人家的醋意有时能胜过千军万马的杀意。快二十年过去了,这女人倒还记得自己与张述卿青梅竹马的往事,还恨当年张述卿的出尔反尔。
“若卫夫人当年没毁约,我怎么能与习家结两姓之好,怎么能…”
佩成勋刚想向夫人表明心意,却又被打断。
“我怎么能代替那个臭丫头远嫁此处,我这么多年来,何尝不是越想越气。”
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自己想起来都要费些力气,可这女人却记得清清楚楚,每句话都要削尖了再戳在自己心上。她是身不由己,张述卿是身不由己,自己何尝不也是身不由己呢。
这些长辈欠下的孽债总是需要些倒霉的后辈来偿还,而这些后辈往往拼尽全力,不但还不清且又亏欠了别的。也只有这样下来,这几大家族才能盘根错节,才能同气连枝,才能唇齿相依,才会牵一发而动全身。
“约毁约成我们都身不由己。我不论答应卫夫人与否,都又会新添数笔孽债。可你是我夫人,阿缙是我儿子,我必定会偏心你们,让你们少卷入这些祸事,少参与这些恩怨。再者我们都已不再是花锦时辰青葱岁月,我与张述卿之间,连通几封书信都觉得麻烦,何故再让阿缙受苦。”
统共几句话,佩成勋连连叹气说了许久,脸上尽是沉重。
烛火昏昏沉沉,夜色把对面而坐的两人拉了很远。这距离开始让两人害怕稍有不慎就会失去对方。
“我若是今日不与你提起,你会擅自替阿缙答应吗?”
“会。”
“这就是你对我们母子所谓的偏心?”
原本习月植已经气消,佩成勋这一句差点没把她气得吐血。她嚯得起身,抬手就准备扇佩成勋一耳光,却被佩成勋攥住手腕,拉到怀里动弹不得。
“我能答应,阿缙就有办法拒绝,何需为此置气”
至此亭外伺候的下人们总算松了口气,月边的云慢慢消散,变得清朗起来。可是另一处的卫府,气氛却变得更加沉重。
夜已深,可闺阁里的烛光却未被熄灭,像是要烧到天明。
“看样子我们母女都没什么福气,十几年前我父亲为了权势与佩家悔婚,如今你父亲为了权势要把你送进宫去。你佩叔叔就是不怨恨咱们,也断不会再与我们有什么瓜葛的。”
“女儿色貌才情皆不出众,若能入宫受封,那是皇恩浩荡,母亲也不要劳心伤神了。”
“是啊,咱们只能听天由命。”
卫夫人抚平胸前衣襟上的褶子又抬头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女儿,她都没发现女儿是什么时候跪在自己身前的。卫夫人只有两个女儿,一个马上要入宫侍奉天家,一个左不过是用来拉拢权贵的道具。以前卫夫人觉得自己总好过那些身份低微的女子,可现在看来,大家都是一样的,都是傀儡、都是玩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