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车马到了倾微选的地方,那些差役赶忙下马去搬运跟在最后面马车上的棺材,准备葬礼法事的人随后也从一旁的房子里出来,众人各司其职。
倾微选的是长安城城西郊一处公共墓地,此处葬得也多是寻常百姓,即无关风水之说,也没有精雕细琢的棺椁碑石,但对于陈士阁来讲也是再合适不过了。
“碧苇有心。”
年玉鬓下车看到早就安排妥帖的葬礼法事,不免感动。再琢磨倾微将士阁葬在此地的缘由,更是欣慰。
“哪处黄土不埋人,只求陈公公不要嫌弃。”
“士阁在宫里被处死,如今尸骨能有个安放的地方已是万幸。更何况他不过是个内侍,能和寻常百姓一样葬在公墓里也是他的造化。”
等将陈士阁安葬好,年玉鬓和倾微先后上香送别,时间已是巳时过了大半。倾微先让车夫送年玉鬓回府更衣梳洗,而后两人约在未时差一刻时在碧梅馆门口见面。
这碧梅馆是长安城里有名的听曲看戏的宅院,来自四面八方的戏班都可以往馆里递送书信,请求能够在里面演出,但能被接受的却寥寥无几。之前玉白菜说自己年少时曾在碧梅馆里唱过,那可见其戏班的名声功力在整个大岐都是屈指可数的。
这碧梅馆不光戏班子难以驻足,来听戏的也一票难求。倾微此次包了一个小厅为陈士阁做鉴别,除砸了大笔金银之外,还幸得友人相助。
倾微掐着未时差一刻的点在碧梅馆门前下车,此时年玉鬓和玉白菜已经在门口登了一段时间。倒不是因为梳洗更衣耽误时间,只是她刚到府里便被端娘拦着灌了一碗汤药,喝完之后不仅嘴里苦涩,胃里也有些反酸,便让人在自己更衣的空隙准备了些吃食。
三人在门口寒暄一小会儿,此刻倾微和年玉鬓都换了颜色鲜亮的衣裳。年玉鬓早上时以披发之礼表示对已故亲友的哀思,回去后便重新梳了发髻还戴了玳瑁制的冠子,原本黑色的衣裳也换成了浅青色的圆领窄袖袍服。若仔细一闻,便能发现他在府里已经沐浴熏香,那淡淡的香气一直缠在年玉鬓身上。
看过年玉鬓再看倾微便知她懒散许多,发髻未变也未沐浴熏香,只不过随意梳洗,临出门前换了外面穿的衣裳和斗篷。
“真是失礼,竟然让两位等我。”
倾微急忙将手从大红色的风毛领披风里拿出来,对两人作揖赔不是。那艳红的披风陪着纯白的毛领子,就如一幅寒梅胜雪的画卷。
“这有什么失礼的,时间不刚刚好嘛。”
其实这里玉白菜等得最久,但刚听年玉鬓说倾微才大病初愈,再看倾微红衣雪肤,不免起了爱怜之心,急忙出言维护。
在玉先生的带路下三人经过一个装潢雅致的抄手回廊,再跨过两道门槛便到了倾微之前定下的小厅门前。一路上倾微看着回廊墙壁上挂的水墨画,不由称赞几句。这碧梅馆着实富有,连外边廊道上的画都是三五日一更换的,这么些年来倾微就没见过这些水墨画有过重复。
小厅里除了戏台子,底下只放了一张黄花梨雕凤穿牡丹的六腿长桌,四把配套的直背高脚靠椅。桌上茶水点心一应俱全,椅子上靠背坐垫也安放得齐齐整整。
待倾微年玉鬓二人坐定,玉白菜给桌上添了三杯茶水便随着一声锣响退了出去,坐下只留玄臣、碧苇还有这台戏的主客“陈士阁”。
“这位玉先生就是你在卫府里结识的朋友?不像戏班里的先生,倒有些像道观里的先生。”
两人分别坐在桌子两端,离得远而且戏台上已经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年玉鬓不得不凑近了身子,还提高了嗓音。
“你这一说我也觉得和佩国公夫人有些相似。”
倾微定的是根据昆曲改的折子戏,台上女旦虽浓妆艳抹,但从身量上看也不过十三四岁。小小年纪便能在碧梅馆的台子上展露手脚,也知其台下用尽苦工。
也不只是年玉鬓不喜昆曲还是在思念已故的徒弟,每回倾微转头看他时,他总是低着头,目光不是看着脚下,就是盯在戏台子的边沿,丝毫不在意台上风华。
哪里有天下园林树木佛?
哪里有枝枝叶叶光明佛?
哪里有江湖两岸流沙佛?
哪里有八千四万弥陀佛?
从今去把钟鼓楼佛殿远离却,
下山去寻一个少哥哥,
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
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直到一折戏唱到此处,年玉鬓忽然笑出声来,这一举动到引起了倾微的好奇。
“玄臣这是怎么了,这段唱词可有什么意思?”
一折结束,台上的戏子乐师纷纷下去歇息,小厅里又恢复了原来的安静。
“我看着小尼姑也是可爱,到像以前士阁混在出宫采买的内侍里,偷偷溜出去买糖的模样。四海神佛不如山下的小哥哥,宫规严惩抵不上几包甜食,唉,多有意思。”
“来生士阁若是入了梨园行,这《思凡》一开口就能博得满堂彩。”
倾微说着起身往年玉鬓杯里又加了些茶水,顺势指了中间的一盘栗子蛋黄糕,让他尝尝味道如何。
“真是造化弄人,士阁这么个善良的好孩子糊里糊涂被人贩子拐走卖到宫里,糊里糊涂替别人背锅受罚,糊里糊涂被赐死。来生不论投生何处,都别和帝王权贵沾上。”
“既然你也知道造化弄人,那此生都掌控不了,何求来世?不如珍惜当下,多看眼前。”
说着倾微又指了那盘栗子蛋黄糕,像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年玉鬓拗不过便随意拣了一块,但也只咬了一小口便放在手边的空盘里,而后呷了一口茶水才将点心顺下去。这怕不是栗子蛋黄糕,而是冰糖红糖糕,吃一小口便能齁得说不出话来。
“这盘是家母新学的糕点,我特地遣人送来与玄臣共享。以后若还有别的杰作,我会让家母给年府下请帖的,还望玄臣不要拒绝。”
此时年玉鬓又体会到了造化弄人的另一番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