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后悔难当,但年玉鬓此刻还是喜胜于悲,总归自己能够见到倾微。而且看倾微倚着几个枕头半卧在床上,气色虽因大病初愈不如往日,但和自己说话还是有些力气的,便也知其不日便可痊愈。
“玄臣不必挂怀。我这两年也算得上体弱多病,今早来的庄御医也说是旧日积了太多病气,只不过如今一块发了出来,不关登塔。”
年玉鬓走到卧房东侧的茶桌边坐下,原本丰神俊朗的人顿时失了神采,像是历经一场风尘倦旅的游子,身上全是尘沙。
“我与碧苇可算是朋友?”
群鸟聚集在一起为朋,血缘兄弟为友。由于朋、友两个字最初意义的不同,造成现今“朋友”二字的含义也多种多样。夫妻、兄弟、同学、同事、同僚、熟人皆可为朋友。有志气相投的朋友,有利益相交的朋友,也有点头之交的朋友。因此,朋友之间无私相助,苦言劝善、攀援依附、尔虞我诈都不足为怪。
倾微也知官场宦海尔虞我诈,莫说是朋友,就连兄弟、父子都可互相攀认。年玉鬓如此问自己,便也随意客套说二人当然算得上朋友。
“我在宫廷里侍奉过两朝君主,可世事变化无常,如今还活着的朋友就剩碧苇一人了。”
一阵恶寒从后领电打似的穿过倾微的脊梁,心想自己也是个说话口无遮拦的主儿,可如今还是被年玉鬓这话气得心塞,这哪里是在探病,分明是来咒自己的。
正当倾微想了恶语回击,年玉鬓却又幽幽地开口说道:“今日我带的徒弟死了,就连陛下都没留得住。”
“年大人放肆,这话不可再说。”
倾微压低声音,几乎用尽力气才吐出这几个字,还未把气喘匀,便开始剧烈地咳嗽。门外伺候的丫鬟急忙冲进来给主子喂水,但只见刚才被自己带进来的这位大人正虚坐在主子床边,小心翼翼地扶着倾微后背给她喂水,看倾微喝了几口还不忘给她捋捋后背顺气。
丫鬟似乎不知如何是好,楞了一会儿才意识到男女之防,便急忙去夺水杯,想让年玉鬓离主子的床榻远些。
“不必了,你们都没好好休息,下去歇歇吧。”
“端姐姐不在,奴婢怎么敢怠慢,还请这位大人恪守礼仪,莫要出格。”
这丫鬟夺过水杯后就跪在倾微床前,丝毫不见退让,这不卑不亢的神态倒让倾微暗自称赞不亏是端娘带出来的。
看僵持不过,年玉鬓便起身坐到床脚,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
此时端娘正拿着汤药进来,看到卧房大门敞开着,正准备责骂在门外侍候的下人,便正巧看见屋里如三足鼎立一般。
“怎么都胡来,万一给夫人瞧见,哪个能有好果子吃。”
说着端娘让那个丫鬟过来帮忙拿汤药,自己则过去用手背贴着倾微的额头,看看还有没有再发热,倒并不在意年玉鬓的存在。而那个丫鬟赶紧把药罐子放在桌上,把滤网放在碗里,准备给倾微盛药。
“小若你别动,下去歇息吧。”
“奴婢在,哪能让端姐姐做。”
辛若一边说着一边还两手抱着药罐子往碗里倒,看样子端娘也难管住这个倔强的丫头。端娘试完体温后就拜托年玉鬓照顾自家主子,连拖带拽地把还在过滤药渣的辛若带了出去。
“你这两丫鬟到都有趣的很。”
“还请年大人以后莫要讲刚才那种昏话。”
“宫里每日都有奴婢丧命,病死的、被打死的、饿死的…”
年玉鬓并没听从倾微的劝告,反而像是打开了话口袋,话如竹筒倒豆子般地跑出来。他一边说一边接替了辛若的工作,起身去桌边把那半碗汤药倒满。
“有些死的简单,有些死的凄厉。可我都不知道陈士阁是为什么被太后处死,到底是怎么个死法。我这么些年就剩下士阁一个亲友,到头来还是不明不白地没了。”
年玉鬓似乎又回到了那种神色黯淡的状态,拿着碗汤药回到倾微身边,此时倾微看着他倒不像是侍病,反而像是在下毒。
待到年玉鬓舀起一勺来吹凉送到倾微嘴边,倾微到不敢张嘴。
“碧苇是怕药苦吗?”
说着他把勺子放到碗里,拿到嘴边来一口气喝了半碗。那黑糊糊的苦水在年玉鬓的嘴边反倒变成了糖水,丝毫不倒胃口。
倾微便被年玉鬓这么一刺激便也接过碗来,将剩下的一饮而尽。或是觉得叫苦有些丢人,便拧着眉头,不出声。
“碧苇可知:荀奉倩与妇至笃,冬月妇病热,乃出中庭自取冷,还以身熨之。我昨日在知你病重后也恨不得效仿之。”
倾微吞了吞口水,想把嘴里的苦味散去。
“玄臣今日怎么口无遮拦的,要知道荀奉倩妻子病逝,他过后不多久也死了,因此还受到世人的讥讽。你学他作甚?不过是惑溺之行。”
年玉鬓也不回嘴,又去滤了半碗药给倾微拿去,看着她都喝下去后,才又放心一些。
端娘带走小若后便自己守在小院门口,果不其然看到休息好过来探望的贺兰依。若让夫人看到年大人和主子共处一室,恐节外生枝,便想了个理由又把夫人劝了回去。端娘之前带走小若就是为了主子和年大人谈话便利些,免得二人有所顾忌,又或是被小若听到了不该听的事情。
倾夫人前脚刚走,原先出去跑腿的小何也回来了,怀里揣着几封书信。
“原本是明后天才派差役送来的,我想着主子着急,就一次性全带了回来。”
“那你给主子的时候当心,别丢了落了。”
端娘也不清楚屋里的年玉鬓到底有何打算,万一被他瞅到不该看的信件,总是让自己主子先为难的。
信送到倾微手里,便被倾微随意压在枕头底下,别的年玉鬓看没看清不知道,但这署了佩湛庐名讳的牛皮纸信封却被露了出来,惹得年玉鬓好奇。
因为陈士阁暴死,飞霜殿又来了新的太监伺候,皇帝便恩准年玉鬓歇息几日,当然这是他从国公府回去后才听内侍说的。
年玉鬓回府后还是照旧沐浴更衣,胡乱吃了些下人准备的饭菜便一个人去了书房。晚秋夜里已经不能用凉爽形容,此时他只着单衣靠在书房的圈椅上,书房里只余下一人一灯。
此时的他倒是和退热刚醒来的倾微有些相似,一个肌体受疾病折磨,一个内心被伤痛浸透,但思路却都是异常清晰。
陈士阁一死就能有新来的太监接替到不奇怪,但这新来的是受太后指派,原本也是皇后亲信。太后、皇后皆出自山南王氏,两人在后宫一手遮天。若任由王氏独霸后宫,长此以往怕是会出现外戚干政之事,危及江山社稷,后患无穷。
太后知道自己是已故贵妃为陛下栽培的心腹,不敢轻易下手,便趁机杀了自己的徒弟。这样便能给她们安插的眼线腾出空位,又能杀鸡儆猴,不得不说是一举两得。但让太后、皇后痛下杀手的契机又是什么呢?
是年底便要受封入宫的卫氏嫡女,还是她们已经察觉到了西北突厥王庭的风吹草动。
下午自己还和碧苇待在一起的时候,她突然讲明拉拢之意。
那时她靠着枕头,枕头下面还压着小何刚拿来的书信。
“玄臣可知我有意拉拢。”
倾微低着头,两手手指绞着被边,像是用尽全力才把这句话说出来,语气也是小心翼翼,充满试探。
“拉拢我作甚?我们难得不是一同为陛下效力么。”
年玉鬓彼时坐在床边,也不知回答什么。
“于上如犬侍主,于下如翼护雏。若能联手,既剩心力,也少麻烦。为表诚意,我现在便把对突厥的谋划讲与你。”
倾微便把将自己私下与突厥可敦通信、在王庭安插心腹的事情细细讲给年玉鬓。
之前自己在年玉鬓府里只说想于雪患施以援手,借机接和亲的华安公主还家,以振大岐国威。但此时倾微倒是把自己意图让可敦(华安公主)将女儿佛莲公主送回大岐,嫁于皇帝也都告诉年玉鬓。
“如此是亲上加亲的好事,择日应禀明陛下。”
年玉鬓听完倾微所说也感到事情背后还有玄机,便示意她继续往下讲。但倾微却隐瞒了自己让华安公主用的“空城计”,以及自己使得“狸猫换太子”,把话题引到帝王家事。
“太后、皇后独揽后宫大权已久,此番卫氏入宫都是一拖再拖,我怕佛莲公主也会因此遭王氏毒手,哪里能在圣驾前言明说清。”
年玉鬓盯着窗外慢慢变暗的天色,想着下午倾微的提议、想着徒弟陈士阁的暴死、想着自己长姐入宫为奴遭受到王氏的种种凌虐、想着贵妃不明不白的死因…王氏果然罪孽深重。
当时陛下只是王爷,自己只是主子身边的贴身内侍,两人势单力薄,在前朝后宫都被挟制。如今主子贵为天子,自己是大权在握的太监,可面对王氏的阴谋诡计,二人还是只能忍受无从还手。
“还是原先那句:不辞冰雪为卿热。只是碧苇你行事还是要当心,尽力做到无声无息、不留痕迹。”
待到二人达成共识,屋外天色全黑了下来。倾微便想起身送年玉鬓出府,可奈何休息一天身体却没太大改观,依旧软绵绵地没有力气。
年玉鬓哪里舍得倾微送自己,况且晚上风凉,就是他出卧房时也只开小半扇门,人一出去便又快速将门合上,生怕倾微又吹着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