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八年六月二十七。
窗外花香疏影,夏虫在草丛间的鸣叫一声近一声远一声地传了过来,我睡不着,便坐起来将床幔收起,看着远处的红烛闪烁着明灭的光。
过些时候,却是秋语掀起珠绫帘子进来,手中端着莲瓣纹鸳鸯描金瓷碗,冒着腾腾热气。
“娘娘昨日说起想吃绿豆,奴婢便熬了一碗绿豆百合粥,清心静气是最好不过的。”
我喝完了粥品,道:“我明日午后要做桃子酱,先让小厨房备下新鲜的水蜜桃与葡萄,葡萄要紫色的,果肉饱满,汁液丰盈。水蜜桃去皮切块加上葡萄,放到糖水里熬煮,熬得化开再淋上蜂蜜,别提多可口了。”
秋语答应了,将床幔再度放下,这床幔是用绞丝汇了紫金柔线织出来的,还有蜀中绣娘新想出的彩云追月团纹,着实奢华繁丽。
夜半时分忽然电闪雷鸣,闪电照得天际刹那明亮如白昼,随即便是更深的黑暗,轰轰烈烈的焦雷自低低的天际滚过,寒风吹得窗子“啪啪”直响,透过帘子扑灭了几只摇戈的红烛。
我突然被惊醒,想起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雨夜,跟着师傅在郊外躲避仇家追杀,那时我年纪尚小,十分害怕却不敢哭泣不敢叫喊。
血腥的回忆并没有随着时间消逝,而是每一次暴雨之夜,都会重新在脑海中闪过,身上的浅粉色绣折枝牡丹寝衣渐渐被冷汗湿透。
回过神来,秋语已经起身将窗棂逐一关好,外头的暴雨倾泻而下,如无数的鞭声哗哗捶打着大地,连檐头铁马都发出惶乱的悲鸣般的声音。
过些时候却是着急的拍门声,秋语一打开,千嬅转了进来,神色着急道:“娘娘!不好了!冰霞说莲贵人方才突然醒来,吐了一口黑色的血,又晕了过去。”这时外面又是一道刺目的闪电,瞬间将整个大殿照得亮白,在这一黑一白的闪烁下,千嬅的脸色极是骇人,“莲姿殿的人请不到太医,只好来求娘娘了。”
我心头一跳,黑色的血?这是中毒了!
来不及梳妆只更了衣,又吩咐小顺子去太医院找曹芳,下着大雨,无法乘坐肩舆,只能换了能够遮雨的小轿子。
等在殿外的是冰霞,见我出来连连磕头,我半扶半拉她起来,一行人赶紧直奔启祥宫去。
莲姿殿殿内光线昏暗,放眼望去皆是翠阴阴一片,像蒙了一层暗色的纱,黯淡无光,夜风轻叩窗棂,携着草木被雨水浸透的湿冷气息卷过深幽的内室。
映雪对我行了礼,满面泪痕。
躺在床上的倪霜憔悴不堪,脸色惨白得如一张白纸,她彼时已经醒来,缓缓伸出的冰凉的手握住我,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澜儿.....”
我俯下身轻声道:“我来了。”
坐在床边给倪霜诊脉,我脚上是一双水红色锦缎绣飞凤如意花盆鞋,底色红得仿佛天边的朝霞,低眉看得久了,一双凤凰仿佛活过来一般,展翅在周围飞旋了几圈,又回来啄我的脚趾。
我心痛道:“我只能分辨出这是极厉害的毒药,可具体是哪种,不得而知,我过来的时候已经让小顺子去请曹芳,他很快就到。”
倪霜缓缓抬眸,仿佛不可置信一般,颤声道:“这么说,我怕是不久于世了……”
任凭身后是娇花芬芳,四孔却犹如浸在阴翳之中,连着浑身的玲珑金玉、锦缎彩绣,都成了冰冷的死色。
曹芳很快到来,反复诊了脉,又用银针刺破手指验了血。潘花烛台上的红烛燃烧得久了,烛芯乌黑地卷曲着,连火焰的光明也是逐渐黯淡了下去。
我忐忑不安,甚至有些绝望地看着倪霜,一颗心难过得像被浸在滚水里反复地揉着搓着,勉强浮起,又被死死摁到底处。
曹芳最终道:“回贵妃娘娘,莲贵人中的毒是鹤顶红与鹧鸪霜,还是双份的,足以毒死一头猛虎。鹤顶红颜色鲜艳且有腥味,鹧鸪霜却有甜味,二者中和在一起,彼此压制,服用之后不会有任何异样,需要三天后才彻底毒发。”
我听着他的话,身子仿佛跌进了冰窖里,从心底凉到了脚尖,不知不觉中,眼底蓄满了泪水,那热度仿佛要烫得我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倪霜泪眼盈盈,只是倔强着不肯落泪,她身着深蓝色纱质旗装,遍绣姿态为缠绕着的米黄色竹叶,原本那样轻灵的颜色,此刻却像极了没有生气一般,笔直地僵立着,显得她仿佛凌霜的寒竹,纤细而硬脆。
事已至此,曹芳也是别无他法,只能告退。
“姐姐!”
我的心口起伏犹如海浪潮汐,空洞洞的心,撕开大片大片,有沙粒灌进来,是尖锐的绞痛,热泪汹涌流出,像是要刺盲了眼睛。
“澜儿,你是我有生之年结识的第一个真心朋友,这二十五年,我没白活。”倪霜的面庞一分一分退了血色,苍白仿佛纷飞的柳絮,点点飞白如冰寒碎雪,却无半分哀伤或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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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十八年七月十二。
秋风初凉的时节,风中已携带了些许爽朗的气息,虽然纱质旗装不能阻止清瑟的凉意轻拂,只是那凉的触觉并不是瑟缩的冷,而是一种暑热消退后久违的轻快和舒畅,连呼吸也是贪恋的,深深的吸气后暖在胸腔里,温暖中带些清凉。
倪霜薨世已有半月,我仍然沉浸在悲戚中,时常对着窗外漫天雨水,一遍又一遍地抄写着《往生咒》,哪怕是阿烨前来看望,我的神色也是始终有些沉郁。
按着宫规,嫔妃入冷宫或者薨逝之后,身边的宫人会由内务府重新安排进别的地方当差。
我念着冰霞与映雪是倪霜的陪嫁丫鬟,不忍她俩被拨到浣衣局,整日洗衣服,便去知会一声,要了她俩到延禧宫,帮着周花匠打理药草。
等过些时日满二十五岁了,便可以按着宫规,安排她俩出宫嫁人。
彼日静静捧了一卷梵文,立于窗棂前念着:“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
过些时候,灵雲端来一盘雪白的糕点,奇道:“娘娘何时喜欢上了鱼茸荷花糕?”
我微微一笑,道:“今早去钟粹宫看望惠嫔,正巧她的小厨房端上这个,我见大阿哥吃得香,回来便让胡玉娘做了,倒是色香味俱全。”
秋语端来乌梅茶给我,笑道:“这糕点是用鲢鱼的脊肉磨细兑浆,再加上玉米面蒸制,原本为婴孩的吃食,鲜美添聪,极易消化,娘娘倒是识得吃。”
我轻轻吹着茶水,道:“荣嫔那儿怎么说?”
秋语回答道:“奴婢方才去打听了,荣嫔的身子不大爽快,已经有太医去瞧过,娘娘是否需要赏她些什么以作安慰?”
我漫不经心道:“荣嫔的病来得蹊跷,这里头怕是有咱们不清楚的缘故,况且她与我不睦,还是别理会了。”
秋语想了想道:“太皇太后这些日子忙着操持宝华殿的祈福之事,卿贵妃又旧疾发作,宫中大小事都要娘娘帮着打理的。”
我吃下一块鱼茸荷花糕,道:“那你去看一眼,送个我玩腻了的玉如意给她安枕便是。”
夏日的天光这样长,仿佛是被声声蝉鸣拉长了一般,无休无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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