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着浅粉色绣白月季纱质旗装,刺银窄口在月色下折射出微微的亮光,衣襟袖口的并蒂莲是织金的,低调的华丽。
头上插戴金镶珠翠挑簪,整块通透无瑕的翠玉,雕刻成手持如意,如意柄首下是粉白双色的珍珠串,夏天里佩戴此簪,倒是别有一番清新。
在慈宁宫为太皇太后做了点心,又陪着给佛像扫灰与上香祈福,彼时扶着秋语的手,慢慢在上林苑走着。
已是七月末的时候,白日的暑热退去,夜晚渐渐不复暑热,有了丝丝凉意。
遥遥望去,太液池边有一长身玉立之人,一袭墨黑色长袍,背影肃肃,清冷有致,身影笼在柔明的月晕下,更显得无波无尘,宛如谛仙。
这般无人时,我凝望着阿烨,仿佛是从前与他相处的时光,唯有自己与他,没有别人来打扰这份宁静。
可如今心境早已不同,我悄然叹一声,缓步走近,太液池的湖水轻拍着湖岸,仿佛是温柔的呓语,又仿佛情人的低喃。
“你来了。”
阿烨的笑意仿佛剪水而过的一缕清风,牵动波平如镜的湖水,带起水波上月影点点如银。
我淡淡道:“我昨夜又梦见倪霜……”
并肩站立了片刻,那一瞬的寂静,我几乎能听到清风是如何徐徐地穿过枝桠的间隙,拂过湖面轻旋的波澜。
我侧首看着他,正好他也是在看着我,他的神态那样静,像秋日里明净如平镜的湖泊,只是眸中有幽幽的情意,犹如不尽的春风缠绵着花朵。
“阿澜,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阿烨的眼眸中划过一丝失望,仿佛流星慢慢湮没在夜空中,“是啊,我的阿澜从前无忧无虑,欢颜常驻,可后来,却甚少见得嫣然一笑,总是嘴角扯出一抹勉强的笑意。”
我扯了扯唇角,道:“三年之约我会完成,并不半途而废,只是在紫禁城里的每一天,我都不开心。”
阿烨神色恍惚,笑意渐渐哀凉,唯有一种破碎的伤痛弥漫于面容之上,他睁大了含泪的双眼,道:“你真的下定决心要离开我?”
我仰望着天空明月如晶,那样皎洁光辉的月光犹如水银无声无息地从三千尺倾泻,仿佛不知世间哀愁一般。
“是,我原本不属于这里。”
阿烨后退靠上假山奇石,脚步虚弱得就快要站不稳一般,浸透泪水的睫毛湿湿地扣下来,仿佛雨中迷惘的蝴蝶,欲挣脱而无力,欲高飞却沉哀,全身散发的气息是那么的,悲伤。
我重重地叹息了一句,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道:“剩下的日子里,我会加倍珍惜的,咱们好好相处。”
阿烨紧紧抱住我,渐渐笑着,那种笑声仿佛从胸腔底处蔓延上来的,带着一丝窒闷的凄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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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七月并不太平,在七月下旬的时候,宫里几个小孩子患上天花,后来荣嫔与惠嫔也是相继被传染,一时间宫中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
听闻我要去纤诗殿,还要带着一个小瓮,灵雲惊讶道:“这可是党参蜜呀!去年皇上特意命人去宁夏寻了林子,采摘雪白洁净的花朵剔了粉儿,加上嫩桑叶蒸出来的。成百上千棵树摘的花儿也是经不起那几蒸,总共只得了两小瓮花露,最后找了长白山的野蜂炼成。只为着娘娘从前体虚时补养的,才这般用心做了,如今娘娘却要白白送人,这……”
我并不准备过多解释,只淡淡一笑,道:“最近口味变了。”
千嬅不解道:“娘娘,惠嫔性情清高,您与她素来无多少交集,为何她如今失宠禁足了,您还要费心去看望她呢?”
秋语含笑望着我,颇有深意道:“锦上添花有什么意思,雪中送炭才能让人记得住。”
我微微一笑,道:“你们待在延禧宫,待会儿让小顺子跟着我,搬些东西到钟粹宫。”
紧闭的殿门是朱漆填金的,上面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麒麟同春团纹,团花以九枝梅花为心,玉堂富贵、蝉通天意、八宝珊瑚分布于四周,极热闹的华彩。
我轻轻推了门进去,殿内暗沉沉的,惠嫔半倚在床榻之上,慢慢饮着汤药,她穿着桃红色寝衣,袖口绣着连枝白梅。
白梅是惠嫔最喜爱的花朵,极衬她的气质,那样轻盈亮洁,仿佛她一般,临水自照,自开自落的芬芳。
我在十二扇泥金仕女簪花屏风后站定,殿角深处有一双大雁南飞的青铜烛台,烛台上的红烛燃了许久,烛泪垂滴堆积,缓缓凝结,犹如绛脂珊瑚。
凝神间,闻得一个虚弱的声音在呼唤:“贵妃妹妹……”
我稳步走进,道:“惠嫔,是我,我在这儿。”
惠嫔靠在填满了兰草蕙萝的宝石蓝乌银素绒靠枕之上,流光溢彩,华美锦瑟,加之头上插戴几枚烧蓝的珍珠贝母珠花,愈发显得她的脸苍白憔悴,仿佛一张薄薄的纸,吹弹即破。
我坐在宫女搬过来的绣墩上,端然一笑,道:“我带了一瓮党参蜜给你,还有好多肉苁蓉,是我亲自去太医院挑选的,用来补养身子最好不过。”
“党参蜜这么好的东西,给我这个废人,岂不是浪费了么?”惠嫔的笑容像烛火仿佛的一跳,远远地望向庭院深处,声音如在梦呓,几乎细不可闻。
我瞧着她的面无血色与毫无焦距的双眼,心竟在隐隐作痛,不由得皱眉,郑重其事道:“你可还记得,皇上也是曾得过天花,那时他不过两岁孩儿,最终却根治了,所以你会好起来的。”
惠嫔露出一丝看破世俗红尘的沧桑笑意,道:“贵妃,你瞧这窗外,碧玉竹葱茏,阳光温暖,也是只不过是一道被凝固的荒凉寡淡的影子罢了。”
我抬眸望向窗外,碧玉竹光滑而绵密,静悄悄地延伸着,柔滑婉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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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去看望惠嫔,一回延禧宫我便去沐浴,沐浴过后已是戌时,这个时候用膳比往日晚了许多,我饥肠辘辘准备动开始用膳,却是阿烨过来看我。
虽然疲惫不堪,却是全无睡意,这份疲惫并不是被传染,我与阿烨一样,幼时得过天花,所以这是心里累。
我嫣然一笑,道:“你来得着急,我做的藏红花炖鱼翅才滚了一遭,还不能吃呢。”
阿烨握着我的手,道:“不碍事,咱们一起喝点汤品,暖暖身子,我带了两样,你看看喜欢哪样。龟鹤延年汤又名万寿羹,用龟肉与鸡肉合烹,还有紫姜鲫鱼汤,暖身暖胃。”
紫檀木圆桌上是小厨房做的四荤六素:虎皮凤爪、麻油凉拌熏肉丝、鱼香肉丝、宫保鸡丁、红烧芋艿、玉笋蕨菜、胡椒酿红枣、咸蛋焗南瓜、野菜丸子、蒜泥豌豆尖。
小顺子上前道:“启禀皇上与娘娘,麻仁腰果鹿肉已经做好了,现下要端上来么?”
阿烨皱了皱眉头:“朕近日口味变了,不喜野味,还是不要了。”
我轻缓道:“那便撤了罢,皇上方才说想吃鱼,换一道奶汁鱼片来,又鲜又嫩的。”
小顺子应了声便退下了,我望了一眼专心于食的阿烨,渐渐将唇角溢起的温润笑意抿了下去,为自己盛了龟鹤延年汤,静静地喝了起来。
寂然饭毕,庭院中古树的枝叶映在窗纱上摇摆,仿佛鬼魂伸出的枯瘦手爪,秋虫的鸣叫在深夜里愈发孤独清冷,直触得心头一阵阵凄惶。
“这次的天花太过厉害,原本冬季才是高发的季节,不曾想方才秋季,宫里的人便死了好些个。”阿烨眼波微微一沉,宛然间仿佛明月照射下的寒冰千丈。
我颔首看着窗外清冷的夜空,星星微白的点点寒光,似乎能冷得透到心底去,闷闷道:“太医院还没研制出有效的药么?”
阿烨摇了摇头,无奈道:“感染的先禁足,若是太医院都无法子,只能任由自生自灭了。”
我在阿烨身侧,只觉着记忆里他的容颜已然陌生,连说出的话也是让人觉得心头冰凉一片,无依无着,心底有丝丝凉意油然而生。
默默从妆台上取过薄荷水,一边替阿烨轻轻揉着太阳穴,一边听他嘱咐我少些出门,很快他赶回乾清宫批折子了。
灵雲上前道:“方才的晚膳娘娘进得不香,天色不早了,奴婢去小厨房端碗牛乳茯苓霜来,小主喝了安神睡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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