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八年六月十三。
满天星子仿佛无数珍珠洒落在波光粼粼的水湾之上,交泰殿的琉璃华瓦上有点点倒影。
殿宇深处置着斗型的容器,原是雕刻灵芝珊瑚的黑檀木冰鉴,正巧魏贞进来打开盖板,麻利地添了一盆冰块进去,冷气从底座的小孔漏出,很快便驱散了炎热,只余下满室的清凉自在。
梁九功携着宫女带了点心进来,一一置放在紫檀案几上,又端上枸杞子黑豆茶给我,方才默默地退了下去。
我大致瞧了一眼:蜜饯鲜桃、鲜花玫瑰饼、紫山药酥、麻酱烧饼、莲蓉甘露酥、牛乳菱粉香糕。
阿烨遣退众人,对我温柔道:“我最近总喝这个茶,性平、味甘,入脾经、肾经,甚好,你若是觉得合胃口,回头让小厨房时常备着。”
我依言喝了一口,觉得不错,又吃了两三块糕点。
阿烨轻轻握着我的手,笑道:“今日这一身十分衬你,好看!”
我瞧着自己身上的浅紫色纱质旗装,纳绣几朵浅粉色莲花,而衣襟与袖口是一串串蓝色葡萄,都夹着银丝线绣的,是含蓄的璀璨,头上插戴的绒花为佛手图案,皆是清浅颜色,诸如浅粉、浅蓝、浅橙。
我温然一笑,道:“这是太皇太后前些日子赏的。”
阿烨捏了捏我的鼻子,宠溺道:“皇祖母只有高兴了,才会赏赐别人东西,她老人家跟我赞许了你的厨艺不下十次,你呀,平日里去慈宁宫,别只顾着请安,若是没要紧事,便多待一会儿,在那儿小厨房做些什么,糕点或是汤羹都好。”
我含笑着答应了。
窗外一株龙鳞竹的叶子上积着的夜露点点,莹然生光,叶底有只小小的雀儿“唧”一声飞起窜到旁边的银杏树上,惊得竹叶上的夜露“哗”一声轻响洒得满地。
“我想在京郊建一座行宫,为夏日避暑所用,阿澜,你看看。”
阿烨将紫檀书桌上的草图拿过来给我,我看了一会儿道:“紫禁城已是富丽堂皇,若连行宫也是要如此,反而失了避暑散心的乐趣。”
阿烨赞同道:“我瞧着那一带有许多明朝遗留下来的古树古藤,已足够清凉,到时候再遍植梅花、丁香、玉兰、牡丹、葡萄等花木,林间散布麋鹿、白鹤、孔雀,以求清雅朴素,富有江南水乡之风韵。只是这会子的国库不足,怕是无法购置珍贵的建材。”
我转一转手腕上的玉镯,思虑道:“既然要追求自然,那便多为小式卷棚瓦顶,不施彩绘。园墙为虎皮石砌筑,堆山则为土阜平冈,无需用珍贵湖石。”
“的确是个两全其美的妙宗儿。”阿烨着便用象牙箸夹了一块鲜花玫瑰饼给我,笑吟吟的模样甚是无害,“这个清清甜甜的,是你最喜欢的味道。”
我依言接过,却不急着入口,只闲闲道:“这算是犒劳么?”
阿烨一愣,随即爽朗道:“你是我的解语花,可不能让你饿着了。”
月光投注下温柔的颜色,周遭似乎安静得过了头,阿烨沉思着,手中执着雕刻馥彩流云的象牙箸,缀着的银链子发出细碎声响。
我口中含着半块牛乳菱粉香糕,手中握着的半块也是忘了吃,只痴痴地看着他,原来认真的男子最好看啊。
凝神间,阿烨并不抬头,只轻轻道:“阿澜,你的口水流下来了,擦一擦罢。”
我竟是傻呵呵一笑,鬼使神差地抬起手向嘴角擦去,结果,分明是干净的,哪里有口水!
“讨厌!”我窘到了极处,随手抓起一个苏绣弹花软枕就往阿烨身上扔,却被他轻巧地避开了。
阿烨抿了一口狮峰龙井,正色道:“除了湖泊与亭台楼阁还不够,皇祖母是礼佛之人,还要为她老人家建造寺庙以及斋宫。”见我赞同地点了点头,他又道,“那等我都归划好了,就安排人力去建筑。”他望着渐渐升高的圆月,声音像仿佛一汪碧波,在空气中温柔地荡漾着,“等畅春园建成了,我要为它题诗,我每年至少都要去那里待上个小半年,就算驾崩也是要在那里。”
我愕然,举目凝视着他,烛影摇红,他的容色清俊胜于平日,浅浅一抹明光映在眉宇间甚是温暖,并无一分玩笑的意味。
心下一急,连忙伸手去捂住他的嘴,声音虽轻却掷地有声:“不许胡说!”
阿烨亲了亲我的掌心,握住我的手,低眉道:“这世间没有人会长生不老的。唐高宗是千古一帝,却最终服食号称能够令人长生的丹药,以致毒发薨逝。朕不会步他的后尘,朕要做一代明君,要在自己喜欢的地方老去,死去。”
心底的暖色仿佛是锦绣凝香的桃花,迎着春风一树一树盛开到极致。我轻轻道:“阿烨……”
汉白玉阶下种着的一树又一树玉兰,在殿前的宫灯下新开着圣洁的花朵,像鸽子洁白的羽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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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十八年六月十五。
太皇太后喜爱时鲜花卉,阿烨极是孝顺,故而慈宁宫内广植名贵花木,以博其欢心。
诸如海棠、牡丹、玉兰、迎春等皆为上品,又有“玉堂富贵春”的好兆头,尚花房还拨了几名积年老花匠,专心照料。
因此慈宁宫内繁花仿佛锦,永远花开不败,更兼夜露莹透,染上花花草草,更是透出别样的娇艳来。
我看了看庭院里,除了繁花吐芬,碧草幽幽,唯有两只白鹤在芭苴下打盹儿,四下里静悄悄的。
很快有宫女请我进去,太皇太后正在焚香,身上是一袭新制的月白色绣千叶佛手对襟纱质旗装。
太皇太后眼光极高,内务府送来的东西,哪怕一个小小的蟠花烛台,都是挑最好的。
她身侧置着泥金薄镂芭蕉伏鹿豆花木灯架,架上的红烛蒙着软烟罗,透出的亮光仿佛十八九的月色,清透不失暖意,烛影摇红,愈发映得她云鬓如雾。
我掐好时间过来的,故而闲话半响,便去小厨房做了双彩水晶球,太皇太后吃了,再等一会儿便可以就寝。
宫中旗装无论丝绸或是纱质,袖口多为宽大,下厨时诸多不便,我特意挑几件窄口的留下来,彼日这件是浅粉色无花无绣纱质旗装。
翡翠莲花碗中滚动着数十颗红黄相间的透明小球,红色是番茄紫苏调的虾肉泥,黄色是南瓜咸蛋调的鸡肉蓉,被包裹在晶莹的水晶皮中,柔和而丰润。
太皇太后知我心思,果然高兴,叫我喝了鲜羊奶,又吃了元宝酥。
出慈宁宫的时候,手臂上挂着一个沉甸甸的鸳鸯莲纹酸枝木蒲草篮子,里头是满满的增城挂绿,甚是新鲜。
我乘坐着肩舆回宫,侧首嘱咐秋语:“快要六月了,倪霜那儿得开始准备,与去年一样。”
倪霜最喜爱莲花,去年一到了六月,我便特意命人在庭院里放置数个青瓷大缸,养着锦鲤与巴掌大的碗莲。
缸中红白二色的碗莲开了五六朵浮于水面,底下游鱼尾巴一摇,恰如一把把红绸羽扇迤逦拖开,引逗得倪霜和几个宫女倚着栏杆,坐在绣墩上拿了鱼食抛喂嬉笑。
我在旁捧着《花馔》默默翻阅,晨风带着淡淡的水汽,往脸上一扑,心头也是逐渐清凉下来,漫天满地是莲花与荷叶清新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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