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泰殿的东墙上疏朗地挂着十几只壁瓶,图案纹样多为蟠龙、高士、八仙、松竹梅、芦雁,皆是淡雅温润的清翠浅碧。
阿烨一袭浅蓝色长袍,仿佛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玉树临风,唯有腰际的明黄织锦白玉扣带,方显天家本色。
他静静地坐着,正在批阅奏折,仿佛繁星下含风而立的桐木,静谧得似乎任何足音都会将这夜碰碎。
我闻着殿中龙涎香味道淡了,便唤来魏贞撤了紫铜宝珠蛟龙小香炉,换来蓝釉狻猊小香炉,方才添入一勺苏合香。
阿烨奇道:“怎的不用龙涎香了?”
我温然浅笑,道:“苏合香能通窍辟秽,开郁静心,冬日里用最好。”
我站在阿烨身后为他揉捏肩膀,估计是力道正好,他十分舒服与欢喜,直哼哼,逗得我扑哧一笑。
这个男子,我将欢喜给他,柔情给他,辗转的心事给他,跋涉的期待给他,眼里的炙热给他,满腔的庆幸给他,最初的晨曦给他,最后的夕阳给他,所有的愿景都给他。
我看着他袍子上的龙纹,隐约想起秋语说过的某件事,心血来潮。
等他将剩下的几册奏折批阅好了,我俏皮一笑,道:“阿烨,我想数数你衣裳上有多少条纹龙。”
阿烨慢慢站起身,道:“你的意思是,要脱我衣裳了?”他见我点了点头,他又勾唇一笑,道:“固所愿也是,不敢请耳①。”
我一愣,缓过神来,既羞又恼,轻声喝道:“玄烨!瞧你这吊儿郎当的样子!”
阿烨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傻笑着。
最后我数了好几遍,也是只有八条大的金龙,正前、背后及两臂各有一条正龙,披帛有五条行龙,襞积前后各有九条小的团龙,裳有两条正龙、四条行龙,披肩绣两条行龙,袖端绣一条正龙。
我疑惑:“不是有九条么?”
他扭开领子上的玉扣,拉开给我看,呦,衣襟里果真绣着一条金龙。
阿烨在穿戴整时,我看着墙上悬挂的两幅书法,兰亭序②与初月帖③,都是出自东晋大书法家王羲之之手,方圆结合,刚柔并济。
传说兰亭序是王羲之醉酒后的作品,当他清醒后试图模仿,但是都没有当时的神韵。
稍后我温言道:“你十余日忙于国事,我熬制了四参汤,待会儿正好可以喝了,降火宁神,益气补中。”
阿烨自然应允,他背着光站立,身后是一团明亮温暖的光晕,我唯觉安稳,再也是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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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十七年九月初九。
身上软软的,脑袋晕晕沉沉,口中也是焦渴,赖在七宝琉璃榻上根本不想起来,秋语唤了几遍才起。
梳洗装扮过后去寿昌宫与慈宁宫请安,回宫的路上眼皮垂得厉害,一直努力撑着。
我支着脑袋:“想必是风寒,熬一剂浓浓的姜汤来,兑点枸杞子,我喝了发发汗。”
秋语不放心道:“如此会不会草率了些?奴婢还是请太医来瞧瞧罢。”
我摇摇头:“曹芳家母病重,他回了老家还未归,太医院虽有其他贤能,但到底难以捉摸,唯有他一人可信任。”
秋语见我执意,不再劝说什么,依言熬了姜汤,又早早吩咐小厨房做了午膳,我用过之后便歇息去了。
迷迷糊糊睡到申时,有气无力翻了个身,朝着窗外那一小片天空出神的望着,那无尽的碧蓝深处有几缕稀薄的云朵,后头飞着几只小小的雀儿,很快没了踪影。
收回目光看着床顶,许多朱漆填金的图案,吉祥富贵,繁丽万千,多为凤凰、牡丹、春燕、藤萝、佛手,只是看了一会儿,眼睛便已酸疼了起来。
这时候秋语与灵雲端了中药与蜜饯进来。
“这是曹太医开的方子,您趁热喝了药罢。”
我随口道:“他何时来的?”
秋语回答:“半个时辰之前,他说等娘娘醒了,便传他前来,有要事禀告。”
撑起身子看着那药汁,苦涩扑鼻,又浓又稠,犹豫片刻,接过紫釉小碗一口接一口喝下。
灵雲伺候我用清水漱了口,随后奉上蜜饯,道:“这是新腌制的金丝枣,娘娘尝一个,去去嘴里的苦味儿。”
我取过含在嘴里缓了一阵,烦闷地抹了抹额头的薄汗,身上的浅红色暗金如意纹寝衣早已湿透。
“睡了一身汗,真难受!”
秋语唤来千嬅备下温水,一同服侍我沐浴,整个过程我都是昏昏欲睡的,待到恍然醒神时,曹芳果然来了,闲杂的宫女已然退下。
秋语放下七宝琉璃榻上的鲛绡宝罗帐,我从罗帐中伸出手去,他从桃木匣子里取了一块纯白丝帕掩了,开始诊脉。
因我病得突然,曹芳随后检查了近期的起居饮食,半日过去,最后在锦被发现端倪。
“娘娘,这锦被不大对劲。”
在我的允许下,曹芳接过秋语递来的剪子,锦被拆开后,在棉花中发现三裂叶豚草,为了掩饰这些东西的气味,还特意添了无数晒干的芬芳花卉。
我此刻再无慵懒,取而代之是冷冽的锋芒,仿佛长刀出鞘,全身溢出寒冰一般的气息。
“三裂叶豚草的花粉极易引起过敏,不仅是引发咳嗽,打喷嚏,哮喘等问题,还能刺激流泪,甚至对裸露的皮肤有刺激性,诱发红肿瘙痒等症状。”曹芳见我默默无语,继续道,“方才娘娘休息时,微臣便判断是中毒,开了解毒方子,您方才已经服用了一剂,如今毒已确认,晚上那一剂微臣改一改。”曹芳从桃木匣子里取出一个素锦如意圆钵,伸手向我,“这是银翘解毒丸,用薄荷与金银花、连翘、牛蒡子、荆芥等配伍制成,具有解毒驱热之效。等下微臣再开几样安神静心的中药,过几日与猪骨乌骨鸡等一同熬成汤羹,娘娘就寝前服下最好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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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十七年九月十二。
因着那锦被只盖了一夜,又及时服用解药好生调理,彼时已有些许精神,只是病中无胃口,加之服了中药有许多忌口,生冷海鲜油炸皆不可,早膳用不着六荤六素了。
喝下小半碗冬虫夏草紫燕汤,便吃了几口咸菜爆猪肚、燕窝蒸蛋、红枣百合蒸南瓜、油盐炒枸杞芽。
这咸菜还是胡玉娘怕我吃下不特意加了开胃的,另又多拿黑糯米糕、芝麻鲜奶卷、花样面果子。
秋语见千嬅灵雲忙着在里间整理床铺,而我在暖阁下读诗,便抱了一床松鹤长春镶小羔羊皮卷毯给我盖上,又把火盆重新拢上。
庭院中皆是新贡的香樟树,分成两旁种植,当下十月为第二花季,黄绿微白,开了满树,团团如扇,凉风一卷,便是扑面而来的清雅淡香,将衣裳都染上了特有的芬芳。
小顺子进来禀报说荣嫔前来看望,我自是不愿见客,他又道:“荣嫔早早便来,奴才见娘娘未起便婉拒,又说娘娘身子不适不宜见客,可她不肯离去,约摸一个时辰了,这会子还在外头。”
荣嫔如此执着,我若再不见怕是不妥,不管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都只能到时再随机应变了。
千嬅为我梳起小两把头,插戴两枚绒花,一枚是浅紫色兰花,另一枚是浅蓝色并米黄色的凤尾。
秋语挑出月白色丝绸旗装,袖口是并蒂紫薇,其余渲染瑞草云雁,随意的家常打扮,也是有待客的庄重,既雅致又不失病态。
看着荣嫔行了礼,我淡淡道:“怠慢你了。”
荣嫔莞尔一笑,道:“人在病中难免倦意多些,娘娘千金之躯,自是要多歇息。”
随后她命宫女奉上四个嵌螺钿仕女图方盒,置放礼物数样,釉里红卧莲鸳鸯玉壶春瓶、珊瑚釉彩绘松鹤延年图花樽、剔红青金石海棠式盆白玉和田玉梅花盆景、子石制的上等端砚、冬青釉鹿鹤同春笔筒、孔雀绿釉荷叶式笔洗。
“昨日莲贵人听闻娘娘病着,喝了药都不见好,说这延禧宫风水不佳,妹妹是沾上邪气了。”荣嫔缓缓眯起美眸,浓密的睫毛搧动着,有着二十七八女子该有的风情万种,黑瞳闪过一丝慧黠的灵光。
我心里知晓是挑拨离间,只淡淡道:“她说过么?该不是交头接耳把原话传歪了罢?”
她不甘心,又道:“这个嫔妾便不知了,只是如此耳闻。”
我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笑道:“太医院几位老者都治疗过疑难杂症,想来新开的方子能够奏效。再说了,风水这种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
她见我不为之动摇,脸上闪过一丝阴云仿佛的黯然,随后微微扬起唇角,柳眉淡淡一扫,漆黑的眼眸深邃如渊,却透着丝丝细小如针的锋芒,扎得人心里一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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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我不敢请求罢了,这本来就是我的愿望。
②《兰亭序》: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是,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也是足以畅叙幽情。是日也是,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是。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取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也是大矣。岂不痛哉!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也是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是。后之览者,也是将有感于斯文。
③《初月帖》:初月十二日山阴羲之报近欲遣此书济行无人不辨遣信昨至此且得去月十六日书虽远为慰过嘱卿佳不吾诸患殊劣殊劣方陟道忧悴力不具羲之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