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七年十月初八。
五红水的药渣子我是不吃的,但是煮了一遍拿去倒掉觉得浪费,故而第二遍的汤水用来浇花。
彼日我坐在廊下,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盆禺州桂花,其实庭院中种植了许多。
或是淡香扑鼻的金桂,或是浓香的橙黄色丹桂,花开繁盛,簇簇缀于碧叶间。
唯独这一盆被我悉心照料多日,如今长得最好,不但枝繁叶茂,花团锦簇,而且香味最浓郁。
我修剪着多余的枝叶,偶尔抬眸看着小顺子指挥几个太监,叫他们将鸳鸯芙蓉与三醉芙蓉摆放得错落有致。
彼时正值黄昏,流霞满天映着几十盆斑斓的芙蓉,共上百株,唯觉流光溢彩。
倪霜陪伴在侧,柔声道:“延僖宫虽说偏僻,但胜在院子宽敞,若是从前的永和宫,这几十盆芙蓉一摆,连脚都没地儿搁了。”
倪霜身着湖蓝色绣仙鹤腾云丝绸旗装,宛若仙子,偶尔有柔柔的阳光覆上她的睫毛,仿佛一只金色的蝴蝶停驻在她的眼眸,那样安详。
我心中一动,手执银剪子,“刷刷刷”剪下几朵鸳鸯芙蓉,簪于倪霜发间,使芬芳环绕着她,她的发丝触手柔滑,让我的心也是逐渐沉沦在这柔软之中。
我身着深紫色绣竹子丝绸旗装,袖子沾了水珠,并不理会,只浅浅颔首道:“刚过来的时侯是五月罢?莲花开得正好,她老人家却无赏赐一朵两朵,如今是十月,芙蓉盛放的时节,却赏赐了这么多。可见,她知我安分守己才这般。”
灵雲笑吟吟道:“这红白相间的鸳鸯芙蓉倒是不稀奇,只是这三醉芙蓉却珍贵无比。清晨或上午初开时,花冠洁白,并逐渐转变为浅粉色,午后至傍晚凋谢时,会变为深红色。因花朵一日三变其色,故名三醉。奴婢方才数过,足足有三十盆之多。”
“人家尽种芙蓉树,临水枝枝映晓妆。”我站起身来走到阶下,细细欣赏那盛开的三醉芙蓉,忽然想起一道佳肴,“相传宋代有道名菜,为林洪《山家清供》所著。采新鲜芙蓉花,去心蒂,汤沦之,同嫩豆腐煮,红白相映,恍如雪雾之霞。美曰‘雪霞羹’。”
倪霜喃喃道:“澜儿,你久久才道一两句诗词,此情此景,原是多么美好,可怎么缓了一瞬便惦记着吃了。”
我笑呵呵道:“今晚便要吃!蟹柳豆腐粥、白萝卜牛腩汤、红焖鱼翅、桂花熏鸡翅、虫草花焖桂鱼、虾仁蟹黄鱼肉泥福袋。嗯,撕成小块的生烤狍子肉不错,蘸着蒜泥吃。素菜么,雪霞羹、清炒豆苗、香叶油爆花生米、干锅山药、红烧豆腐泡、蒜香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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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十七年十月二十二。
紫禁城的冬天,并不是白茫茫的一片。
妃嫔们穿戴着五彩斑斓的珠翠,姹紫嫣红的华衣,温暖如春的尚花房中,依旧有盛放的牡丹绿菊,玫瑰惠兰。
彼日我去乾清宫,身着绣着双环四合如意的凫靥裘,这是用绿头鸭面部两颊附近的毛皮做的,在走动时会随着方向闪现不同的颜色,金翠辉煌,碧彩闪灼,有时是蓝绿色,有时是紫色,光彩夺目,艳丽异常。
阿烨奇道:“可是下雪了?”
我嫣然一笑,道:“是了,是初雪呢。”
阿烨关切道:“今日倒是不太冷,这会子又是正午,还可穿着凫靥裘,这个玩意儿好看却不耐寒,过几日你便要换上狐貂了,千万不可冻着。”
我走上前去,伸手挠他痒痒,撒娇道:“知道啦,啰嗦。”
下了棋又画几幅画,我便回延禧宫了,傍晚的流霞在天空艳丽如织锦,映得宽阔的殿内有明灭不定的流光。
秋语掀起珠绫帘子进来,手里端着釉里红瓷牡丹抱香圆盘,笑道:“方才德贵人派人送来了两匡赣南脐橙,奴婢瞧着甚好,便取了汁子用来烧排骨,娘娘尝尝味道如何。”
我依言吃了一块,肉质鲜美,汤汁浓稠,酸甜可口,不由得赞道:“嗯,很好吃!姑姑的手真巧!”
秋语面色微红,低眉道:“娘娘真真是折煞奴婢了。”
我笑了笑,又吃了几块,道:“她与我原本不熟络,此举,可是有拉拢之意?”
秋语点了点头,认真道:“按照宫规,嫔妃有孕八个月时,母家可入宫陪同生产,如今德贵人的胎正好八个月,皇上便宣了她的父母入宫,这脐橙便是他们带来的。德贵人自幼在江西长大,父亲是当地的九品通判知事,母亲是包衣出身,家中女儿只能入宫做宫女,所幸德贵人熬出了头,她的父亲也是做了知府。今日之举依奴婢看来,她的确是在拉拢您,更多的是在讨您的欢心,以求您今后能够庇佑她。”
我无奈地笑了笑,道:“若儿方才薨逝,我心情低落,且还有许多事情要理,哪有心思去庇佑谁,德贵人要找靠山合该找个安定的。”
秋语又道:“奴婢倒是听闻,德贵人将脐橙只分成四份,一份给了您,一份给了宜嫔,再一份给了惠嫔,其余的都是自己留着。”
我不想欠她人情,又不能敷衍了事,低眉看着腕上的十八子白水晶手钏想了会儿。
水晶珠皆雕刻了莲花图案,另有无数细密的紫翡翠,正中央坠下一块赤金小佛牌。
“早前她钟意一个紫铜松鼠葡萄纹香炉,后来皇上赐予了我,存放在库房了,你去取了给送去,礼尚往来。”
秋语答应了,过些时候又来回:“德贵人甚是高兴,奴婢也是提醒了,有孕之人不宜焚香,要她出月子之后再用。”
我融融一笑,道:“你做事,我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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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十七年十一月初八。
阿烨知道我喜欢浙菜喜欢荤菜,便吩咐了下去,彼日他身着正红色长袍,用金银丝线绣满铜钱图案,倒是喜气盈盈。
浙菜以杭州、宁波、绍兴、温州为代表,特点是清、香、脆、嫩、爽、鲜,浙江盛产鱼虾,湖山清秀,山光水色,淡雅宜人,故其菜如景,不少名菜来自民间,制作精细,变化较多。
很快数名宫女端上十荤,为浙菜:东坡肉、干菜焖肉、清汤越鸡、五彩鳝丝、爆墨鱼卷、衰衣虾球、蟹镶橙、苔菜小方烤、锅烧鳗、五十年陈皮腌制的叫花鸡。又十素,为其他菜系:栗子烧菜心、蜂窝玉米、清炒蒜苔、锅烧土豆、金丝豆腐干、油辣冬笋尖、青豆烧冬瓜、蒜香黄瓜、黑椒芦笋、蜜糖酥琼叶。
随后又有小太监端来主食海参粥,还有一个内莲池外蟠龙穿花折枝大碗,原来是汤品。
用的是乌骨鸡、龙骨、鲫鱼肚,再添桂圆、枸杞子、红枣一同熬制,直至乳白浓郁,油脂如金,鲜香芳甜,阿烨与我各喝了些许。
与他在一起的时候,原本应当静心的,但彼时脑海里却都是那个场景。
十五日前,梁九功送来石斛灵芝花旗参鸡崽子汤,我想着一个人喝不完,便带了去启祥宫。
谁知路过储秀宫时,闻得花丛深处有异声,借着明亮的月色细细望去,竟是苏贵人正与一侍卫服色的男子颠鸾倒凤!
宫女与侍卫太医等私通都是死罪,何况是一国之君的嫔妃!
当时有进去就地捉拿的冲动,可后来想想不妥,便悄无声息地走了,只是这么一来早已没了聚一聚的心情,便回了延禧宫。
所幸我只带了千嬅一人,她嘴巴紧不会乱说,可我还是叮嘱了,回去之后又对秋语等人说外头风大,吹得头痛赶紧回来。
寂然饭毕,日光仍然是淡淡的,稀疏地从彩云后头漏下来,映着步步织锦摘窗上头的撒金明纸,落在阿烨与我身上,背影被拉得老长老长,扫落交叠,斜斜映在漫地金砖之上。
他垂眸瞥见正在恍惚的我,在光洁额头轻轻落下一吻,道:“在想什么?”
我转动着十八子蜜蜡手钏,融融一笑,道:“这几日观赏着那个粉青色的瓷瓶,越看越喜欢,我想着,日日换上新鲜的花儿,真真妙极。”
阿烨朗声笑道:“北宋传世的花樽,又是龙泉窑名品,你倒是不当作宝物,理所当然地插满了花儿。”
我不以为意道:“既是花樽,便是插花用的,不然才真真闲置了。”
嗯?似乎倪霜从前也是曾如此调侃我。
阿烨神神秘秘道:“我上个月刚得了一样好东西,走,带你去看看。”
说着牵了我的手,绕过几个暖阁,明黄色松鹤长春锦帘轻轻一卷,入目的是一架多宝格,上头多置各色花樽,另有一个奇特的匣子。
“你看那个匣子。”
“这是何物?看仿佛十分贵重。”
阿烨颇为得意:“宝匣已失传多年,镶着五十颗无暇的蓝宝石,并一百颗深海鲛人泪,美轮美奂,这都不算什么,最是匣子上雕刻着密密麻麻的陀罗尼经文两万五千字,全都用金丝嵌入,十分有佛性,乃稀世珍宝。”
转眼间他已经将匣子搬下来,又递给我,笑容满面,眸中灿烂。
我知晓他的意思,但却摇了摇头:“我不要。”
阿烨的双眸瞬间黯淡,仿佛冬季晚间天色将黑的那一抹昏暗,雾蒙蒙的,没有焦点,更没有神采,只愣愣地看着我。
“你这便是跟我见外了……”
“……”
“阿澜,你收下了我才开心。”
见他执着我也是不好再拒绝。
一时却见魏贞低着头进来,口中说着皇上娘娘吉祥,道:“方才太医给卿贵妃娘娘诊断,已有两个月的身孕。”
阿烨回过神,大笑几声,连连道好,又吩咐下去各种赏赐。
德嫔年十八便生育了阿哥,奈何卿贵妃年二十四却一无所出,嫉妒自然是有的,如今有孕,真真是意外之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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