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七年七月二十。
空气中已有一丝清冷之意,凉风卷着一缕缕在春夏里开了的花叶,是即将凋零的残败气息。
我平日所用无不名贵,哪怕随手一二,都是倾城之物。
彼时身着深紫色九攒寒梅纱质旗装,头上插戴的玳瑁钿缀步摇,矜贵华美,几缕细巧的流苏为鸽血红宝石,流苏末端是鎏金镂空的枫叶,微微侧首,镂花串珠便盈盈颤动,浮漾珠芒璀璨。
用了早膳,给赤金佛像扫灰,又新添一尊紫檀佛龛,准备上香祈福。
秋语掀起珠绫帘子进来,轻声道:“昨日皇上新得一壶东珠,颗颗如拇指大小,皇上吩咐了内务府,要给各宫主位的娘娘们打造镯子,一人一个,且花纹各不同。方才梁公公来问,娘娘喜爱什么花卉。”
我摆上一盘时令鲜果,思虑一会儿,道:“百合。”
秋语的笑意愈发浓了:“奴婢已经回了他,娘娘喜爱百合。”
我往青瓷小瓶里添了泉水,供了新折的素净花卉,笑道:“你做得好。”
秋语看我点燃了三支竹立香敬上,道:“娘娘这两日胃口不大好,昨日的晚膳几乎没动,今早只一碗海鲜粥,中午也是没怎么吃。奴婢知道您有心事,但如此下去只怕伤了身子,是不妥的。奴婢做了椰蓉酸枣卷,还有玫瑰糖蒸菱粉糕,您先吃些垫垫肚子可好?”
我答应了来到暖阁,却见刘宝进来,道:“娘娘,莲贵人听说您胃口不佳,亲自做了酸梅羹让映雪姑娘送来,这会子热乎着呢,娘娘要用么?”
我看了一眼他手中端着的镶嵌东菱玉橡木托盘,酸梅羹在白玉小碗中显得愈发红艳,汤汁粘稠,果肉晶莹,喝上一碗便能令人食欲大开。
似乎不错!我自是愿意的,吩咐他放下,兴致勃勃地持着玉勺舀了正要入口,不料头上插戴的一枚苗银珠花掉入了碗中,“啪嗒——”,一瞬便被汤汁染了颜色。
我惋惜道:“真真是可惜了。”
“娘娘!”
话还未说完便被秋语夺了去,她是稳重的性子,平日从未如此,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那枚珠花似乎有异,便用玉勺将珠花舀了出来。
是沉郁的黑色!心下一惊,狠狠地抓住了椅搭,金累丝蓝宝护甲在上头留下深深的划痕。
秋语惊呼一声:“这是!”
无心理会她震惊的神色,我不死心地拔下头上插戴银簪浸在汤中,一会儿之后取出,果真变了乌黑!
手一松短簪便摔在了地砖上,我喃喃自语道:“不会的,不会的……这不可能!她不可能害我!”
秋语轻声安慰道:“娘娘莫急,莲小主不会这么做,也是没有理由要这么做,依奴婢看定是被他人动了手脚。”
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果真如此。
看着秋阳透过冰绡窗纱洒进来,仿佛凤凰花千丝万缕的浅金绯红的花瓣散散飞进,缓了缓神。
我冷声道:“这是倪霜送来的,姑姑不会测毒,哼!真真是心思慎密!”
秋语皱眉道:“冰霞与映雪自从莲小主入宫便跟随左右,十来年了一直衷心不二,段不会伤害自家主子的盟友!想来,便是咱们延禧宫的某个人被谁收买了。”
方才是刘宝端进来的,刘宝!我眯起双眸,有血刃一般的冷光从乌深的眼底掠过,极淡的一抹。
只是心下愈来愈气愤,一怒将酸梅羹扫了出去,碎裂的声音清脆刺耳,白玉小碗四分五裂,酸梅悉数泼洒而出,瞬间染红了金砖。
“娘娘息怒!”
随着秋语的惊呼,便闻得墙角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低低传来,我朗声道:“谁在外头?”
有灰蓝色的身影进入眼帘,是刘宝跑着滚着进来,甚是狼狈,他不敢看我,只跪在面前,战战兢兢,一语不发。
我尽量平心静气,道:“刘宝,本宫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叛?”
他一个劲地磕着头,颤声道:“娘娘息怒!娘娘息怒!奴才自知有罪,对不住娘娘,可……可是……若奴才不这么做,家里老小都会有性命之忧啊!”
我的眉心曲折成川,沉声道:“是谁?”
“七日前奴才打扫落樱殿,端着盆子要出去换水,谁知转角时撞上了安贵人,她被脏水泼了一身,气急败坏,当时便要把奴才带去慎行司!”他瑟瑟发抖,仿佛将要凋零的枯叶,“后来不知怎的饶过了,只是三日后交给奴才一包粉末,说是要等皇上、莲贵人或是鹃贵人送娘娘食物时,找机会下手。”他匍匐的身子愈发低下,渐渐有了哭腔,“奴才原本不答应,可安贵人逼迫威胁,奴才为了保全父母以及弟弟妹妹。”
刘宝并未再说下去,但我早已清楚,心中像打翻的五味瓶,什么味道都有。
豁然一掌重重拍打在浮雕貔貅青瓷案几上,惊得哥窑冰裂瓷茶盏一震,那是准备用来漱口的,绿色的茶叶和着清绿色的茶水泼洒而出,虽然早已凉透却依旧幽幽地散发出宜人的清新芳香。
“你一向勤劳,你的家人,本宫会想办法营救。”
刘宝不曾想我会说这番话,只愣愣地望着。
他在我名下当差,像这种事说一声,我自会出面摆平,但行此举,即便有苦衷,到底是不忠不义,该罚的,少不了。
正要开口却是他先直起身子,正色道:“奴才自知忘恩负义,罪孽深重,娘娘的恩情今世难报,只有来生了!”
他重重磕了一个头,眼里有刀锋仿佛的决绝,不等我反应过来,他已起身撞向不远处的紫铜镏金掐丝麒麟纳福大香炉,顿时“砰”的一声,低沉而长远,他的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显然已经没了气息。
入宫这么久,这是第一次看见生命在眼前结束,他的额头血淋淋的,香炉上也是留了血液,还在慢慢地向下滑落,我发不出声音,只能瞪大眼睛。
秋语也是好不到哪儿去,捂住了嘴,缓了好一会儿,我定了心神,方才吩咐小顺子带走尸首,又处理干净血迹。
妆台上昏黄的镜面泛着幽幽暗黄的光晕,我握着一个金螭连珠珊瑚佩,冰凉的触感,圆润却坚硬,硌得手心生疼。
静静捧了一卷梵文,立于窗棂前念着:“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
这是《往生咒》,从前倪霜那一胎失去时我念过,一字一句,十分认真,如今为了刘宝而念,虽然他是奴仆,但到底是被迫的,我身为主子,也是算是尽点心意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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