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六年十一月二十九。
窗外纷纷扬扬的六棱雪花旋舞着轻盈落下,漫下无穷无尽的寒冷与阴沉。
清若自打第一次侍寝至今已将近一个月,阿烨见她温顺可爱,便将其晋为常在。
十一月发生的事情少,故而我时常与倪霜相聚,清若也是常来吃点心,一来二去,三个人倒也是相处融洽。
我用紫铜挑子拨一拨青鹤卷草纹玳瑁九转火炉的火势大小,又加了些许红箩炭,顺手扔了几片青翠的龙鳞竹叶进去,叶片触到暗红的炉火发出“呲呲”轻声,随即焚出一缕竹叶的清香。
想起前几日羽贵人巴雅尔齐氏的邀请,便携了物什来到景仁宫。
琉璎殿是东配殿,庭院中花叶葱茏,流水声蜿蜒不断,小巧如巴掌大的铜胎画珐琅亭台间镶在奇石中,不仿佛宫中富丽堂皇之景象,倒是颇有江南水乡的清雅风韵。
殿内也是整洁雅致,一扇桃形朱漆描金圆门将外室与内室分隔开,最末梢的内室有重重绡纱帷坠,是绕指柔的浅粉色,温柔得像是女子未经涂染的唇,纱帷被钩挽于两侧,中间垂着琉璃珠帘,折射出迷离朦胧的光线。
胡杨木小几上供着一束狐尾百合,花瓣向外翻卷,各俱黄、白、粉红、橙红,有的俱紫色斑点,仿佛彩虹的斑斓,艳丽妖娆,安静地吐露着浓郁的香气。
这个季节怎的还有百合?怕是尚花房用暖炉子培育出来了罢,看来羽贵人有几分恩宠。
旁边的蒲草小箩里放着一堆绣件,颜色鲜艳,花样精巧,大多为瑞鹊衔花、鸳鸯莲鹭、五福捧寿。
“不知宁嫔娘娘驾临,嫔妾有失远迎了。”隔着一挂垂着银色璎珞穗子的白琉璃珠帘,有透澈如水的女子声音传来,仿佛也是沾染了琉璃的清透。
羽贵人的小两把头并无半点金玉,只插戴艳丽的绒花,为摇钱树图案。
身着鹅黄色丝绸旗装,外头配着亮橘色坎肩,绣着一小朵一小朵浅绯色的栀子花瓣,伴着银线湖蓝浅翠的蝴蝶,精绣繁巧轻灵如生,仿佛呵口气花枝便会铺天盖地,彩蝶翩翩起舞于左右。
我微微一笑,道:“贵人邀请却未说时日,本宫只好随心情了,不知是否打扰?”
羽贵人回笑,道:“不打扰,不打扰,娘娘真真客气了。”
她吩咐宫女又添了茶水,方才坐下与我闲话家常,她对我甚是客气,语气恭敬,甚至有一分讨好的意味。
我抚摸着一个肚兜,道:“素罗缎过于清淡,用来给贵人绣花倒是好,本宫送你两匹。”
羽贵人盈盈笑道:“听闻素罗缎产自西域,甚是名贵,嫔妾至今都难得一见,娘娘竟让嫔妾绣花玩儿,岂不是暴殄天物。”
我的笑容淡薄如浮云,道:“区区几匹布而已,何来暴殄天物一说,本宫宫里的锦缎用不完,白白放着才是暴殄天物呢。若能配上贵人精妙的女红才不算辜负。”
说着唤千嬅捧了进来,素罗缎毫无花纹,颜色更是素净,乍一看毫不起眼,但却胜在比丝绸更加滑顺百倍的质感,若执于手心却无握紧,下一瞬便会滑落。
羽贵人见了微微一呆,目不转睛地盯着,双手情不自禁地细细抚摸,生怕一用力便会碰坏了。
“嫔妾一时贪看住了,让娘娘见笑了。”羽贵人好生谢过,吩咐宫女收了起来,又道,“芸璃,去把我妆台上那个六角小盒子拿来。”
话音一落,便有一个小宫女奉上了彩锦如意六角小盒子,里头是一条沉香木十八子赤金手钏,每颗木珠都雕刻着蝉的图案,另缀赤金无数,极为流丽的华彩,又透露着富贵。
羽贵人莞尔一笑,娓娓道来:“这条手钏嫔妾已请宝华殿法师开光,今日娘娘赠与嫔妾绸缎,嫔妾便把这手钏回赠娘娘罢。”
我接过她递过来的小盒子,淡淡道:“贵人信奉佛教?”
“家父家母都信佛。”
“那便多谢贵人美意了。”我把玩着手钏,望了望殿内,又奇道,“贵人的封号倒是有趣,可是有何寓意?”
羽贵人笑道:“嫔妾是康熙七年进的宫,与莲贵人是同一批参与殿选的,嫔妾擅长舞蹈,莲贵人擅长月琴,当年皇上最喜欢一边听琴一边观舞。皇上说嫔妾跳起舞来身子轻盈,犹如羽毛,故而赏赐了嫔妾这个封号。”
我了然,将纤纤十指垂落于十二朵西番莲广袖之外,仿佛霞光萦旋自云端拂过。
“听闻贵人生了一个格格,为皇五女,名‘婉言’,封号'端宁',如今也是该三岁多了,今日怎的不见她呢?”
羽贵人脸上的笑意猛然一收,露出几分悲悯的神色,道:“本朝的家法,嫔妃一旦生下阿哥或格格,若有旨意,嫔位以下的宫嫔所出要交给高位的妃子抚养;若无旨意,则一律交由阿哥所格格所的嬷嬷们照管,以免母子过于情深,既不能安心伺候皇上,也是误了再诞育皇嗣的机会。”她眉目恬静,仿佛安然承受,“端宁满月时便待在格格所了,所幸那儿的嬷嬷倒也是关爱她。”
我试探问道:“贵人可曾舍不得?”
“再舍不得又能如何?祖宗家法,不得不遵。”羽贵人微微皱起了纤细的柳叶眉,长长的睫毛投下细密的倒影,仿佛幽幽不能言说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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