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六年十二月初五。
雪断断续续地下,将整个紫禁城笼罩起来,犹如一座华美晶莹的天宫,远远望去犹如一条银龙在空中盘旋。
因着寒冬,鲛绡宝罗帐过于稀薄清爽,于是老早便换做了樱桃色与秋杏黄色的绸罗帐。
我正在品茗,看着灵雲整理床铺,却是见小顺子领着清若进来。
她头上插戴数枚鹅黄色绒花,身着一袭浅橙色绣百蝠流云斗篷,原本微微带有几分沉重与严肃的团纹,在粉色的绸缎上失了本意,且被清若穿出灵动之感。
然而这样的颜色,愈发衬得她的小脸没有往日的红润与神采,且纯洁仿佛水的目光里偶尔带着一丝丝忧郁。
我别过头去问她:“你脸色不大好,可是哪里不舒服了?”
清若喃喃道:“宁姐姐,我这两日身上总是懒懒的,方才早膳只吃了半碗雪梨青瓜粥,几口油焖冬笋,便再也是吃不下了。”
我走过去摸了摸她微凉的脸颊,确信无恙,方才关切道:“我这儿有新制的牛肉生煎包与奶油松瓤卷酥,你可要吃一些?”
清若眸中一亮,喜孜孜道:“生煎包!真的么?从前在家时,额娘总是做给我吃呢。”
我笑道:“那便再来几样点心罢,再加一碗冰糖枇杷甜汤可好?”
见清若连连点头,我便望了一眼秋语,她会心一笑,旋身出了绛紫殿,片刻之后便端来了牛肉生煎包、奶油松瓤卷酥、冰糖枇杷甜汤,另有蜂蜜荷花蒸糕与炸鲜奶。
清若在暖阁坐下,一口接一口地吃起来,若是她吃得再快些,便可以用“狼吞虎咽”这个词来形容了。
我坐在她身侧喝着一盏蜂蜜水,不由得道:“若儿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
清若口中含着半个牛肉生煎包,手中握着半个,口齿不清道:“姐姐,你这儿的吃食味道甚好,不像我那儿,寿膳房整日只送些素食,吃起来可没劲了。”
我疑惑不解道:“素食?还整日地送?”
清若舀起碗中的枇杷吃了,道:“对呀!前些日子太皇太后旧疾发作,贵妃娘娘提议着要六宫诸嫔妃多吃素食,还说嫔位以下五日才可吃一盘荤腥。”
我颦眉微皱,道:“什么?这不是要你们饿肚子么?”
话音刚落,秋语连忙凑上前,轻声道:“小主……”
心下了然,她是在为我着想,毕竟这宫中,隔墙有耳。
我思虑道:“你以后若是吃不饱,便过来我这儿,我会让小厨房做好的点心给你,或者咱们一起用膳也是可以。”
清若欢欢喜喜地答应了,我拾起一块炸鲜奶吃下,又吩咐灵雲备下经得住存放的酥饼和糖粘,等会让清若带回去。
倪霜是贵人的位份,心里想着回头告诉她要时常过来蹭饭。
“待会咱们一块去上林苑走走。”
不想清若却是摇头道:“今日天冷,我还是回去睡回笼觉罢。”
我轻笑道:“再冷也是要多走动,否则变成懒人了可怎么是好?走动了,有了消耗,才能吃得下饭呀。”
最终清若还是听了我的话,在上林苑走了一会儿,却是见宜嫔迎面而来。
宜嫔的面上略施脂粉,身着浅粉色丝绸旗装,配着月白色簇金团花坎肩,裙裾上更是遍绣海水纹,随着她的行走的动作漾起点点银彩光蕴,头上插戴翠玉蝴蝶烧蓝金簪。
宜嫔是那种平平淡淡的美,连眉眼间的笑意也是恬静的,如珠辉只见温润不见锋芒,如斯打扮,一眼瞧去,倒是清雅宜人,仿佛玉兰一般芳洁。
我与她行了平礼,清若也是对她福一福身。
我轻轻一笑,道:“天这样冷,宜嫔怎的不披上斗篷?”
她答道:“方才去了纤诗殿,陪着大阿哥玩了一会儿,身子活动了,也是暖和了。”
我拉着清若的手,低眉道:“看见没?你也是要多走动,肚子才会饥饿。”
清若搅着手中的浅粉色纹绢,道:“一个人走来走去真真无趣,人家有娃娃陪着,我可没有。”
我忽然起了逗弄的心思,勾唇一笑,凑近她的耳朵,低声道:“那若儿便给皇上添个阿哥呗。”
清若面上一红,窘迫道:“姐姐不害羞,笑话我呢!”
她跺一跺脚,向宜嫔福一福身,经过了然的后者的点头,便急忙离去了。
“今日的天比昨日冷,妹妹若是愿意,便到我的寝殿小坐,喝口茶暖暖身子罢。”冬日里的白雪映着宜嫔的眼睛愈发澄明,折射出温润的光芒。
我正想要多结识几个嫔妃,自然是愿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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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嫔的南薰殿虽是东配殿,却除了比主殿小,其余并不差。
内外皆用大理石筑成,四畔雕镂阑槛,玲珑莹澈,以红檀木做梁,镂空雕花的窗棂则是白檀木。
殿门上雕刻着复杂而高雅的图案,到处透着一种精致而婉约的气质。
绕过四扇楠木刻丝翡翠屏风,只见暖阁的窗下置着杜梨木透雕祥云桌围,铺着一色墨黑色绣暗金蔷薇的锦缎坐褥,炕中设着一张水曲柳木的小几。
上头是八宝簇珠青瓷花樽,里头供着新折的腾冲照水梅,花朵莹白,新叶片片,见之清心,枝上承了脉脉积雪,花蕊花瓣越发显得冰清莹洁依然,不为尘泥所染。
我瞧见身侧的墙上挂着一幅《花篮图》,笔法精妙,色泽温润,便不由得细细品赏了起来。
精致典雅的春籐篮子里,一朵朵盛放的花朵,鲜丽而缤纷。
鲜红的山茶花稳坐居中,艳冠群芳;清雅的绿萼梅、闺秀般的瑞香,斜倚着身子相随于旁;白净的水仙、娇俏的白丁香则好奇趴伏在边缘。
凝神间,宜嫔已吩咐宫女端上了两盏花果山云雾茶,又一碟白瓜子与一盘黄橙,招呼我坐下。
“我喜爱鲜花,故而所得的水墨画也是多数是以花草为主。这幅《花篮图》是宋朝李嵩之作,其笔法细腻,勾勒出的一朵朵花儿也是传神,活灵活现仿佛的,为此惠嫔曾临摹过此画。”宜嫔轻轻吹着茶水,氤氲的热气扑上面去,为她原本就温和的容颜添了几分和蔼。
我端起天青色旧窑茶盅抿了一口,闲闲道:“素闻惠嫔喜好丹青,你可曾与她切磋过画工?”
宜嫔扑哧一笑,道:“惠姐姐的丹青是极好的,相比之下,我只是雕虫小技罢了。”
有一阵冷风从步步织锦摘窗的缝隙中穿梭而进,卷动无精打采低垂着的帐帷,衔着泥土草木的清新气息扑进南薰殿空幽的内室。”
“我入宫不久,现下也是就是常与莲贵人、衡常在聚着喝茶。皇后与贵妃我是高攀不上的,至于其他人嘛,都不怎么了解,这六宫里,也是只有你与德贵人是好相处的。”我见宜嫔只是端然一笑,并无言语,便拈起一枚白瓜子吃了,继续道,“前不久太皇太后旧疾发作,贵妃提议要六宫多吃素食,为她老人家祈福,偏偏我那两个朋友都是爱吃荤腥,只好常到我那儿去一块用膳。”
“是啊,位分低的宫嫔每五日才得一盘荤腥,德妹妹这些日子身子不适,可偏偏都是素菜,几日下来,人都瘦了一圈,我只好派人给她送去些。”宜嫔唇边的笑容骤然凝住了,像是一朵骤然遇到了严霜的花朵,脸上那种柔软温和的气息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冰冷刺骨的寒意。
宜嫔缓一缓神,又与我闲话家常,可我知晓,人哪里都可以假,唯独眼神假不了。
当年师傅与南少林长老的关系很密切,而白眉道人却狼子野心,素知论自己的武功打不过大师姐,于是用了离间计,使师傅与南少林绝交,后来师傅才知道自己被师弟白眉道人算计了。
果然要做一个好戏子,才能在后宫活得长久。
我静静地喝着茶水,不一会儿却是见一个宫女低着头进来,道:“娘娘,太皇太后回鸾了,已在玄武门外,皇后娘娘已经起身去迎接了。”
我这才想起两日前太皇太后去京郊祭拜列祖列宗这件事,连忙与宜嫔一块儿去了乾清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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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驾到——”
伴随着一道太监特有的尖锐刺耳之音,七宝琉璃华盖翠帷马车在面前停住,一抹浓重的正红色从上面走下来。
太皇太后手中持着一根九凤朝阳金漆楠木杖,身披正红色无花无绣的狐貂斗篷,不需要多余的发饰,头上只插戴绒花与紫檀木簪子,庄严肃重之感也是呼之欲出。
众人齐齐屈膝施了一礼,朗声道:“太皇太后万福金安。”
皇后是迎在最前面的,她露出得体的笑容,道:“皇祖母可算是回来了,让臣妾好等啊。”
太皇太后扫了皇后一眼,淡淡道:“皇后的打扮甚是华贵啊。”
皇后低眉看着自身正红色绣腊梅压枝氅衣,缀满细小而浑圆的蔷薇晶与红珊瑚,繁丽而华贵,头上更插戴了鎏金烧蓝的花钗。
底气不足道:“臣妾身为一国之母,衣着自然要得体,更要华贵,方能显出天家威严。”
太皇太后一向节俭,而钮钴禄-玉瑶则是千金大小姐出身,向来不在乎钱财,出手阔绰,虽然如今家族不如从前风光,但在装扮依旧注重华贵。
想必这两人的关系也是十分微妙。
太皇太后不再言论这个问题,只目视前方,关切道:“皇帝呢?怎的不见皇帝?”
然而皇后显然是一头雾水,不知该如何回答。倒是卿贵妃上前福一福身,殷勤道:“皇上已在朝霖殿内等候,说是要给皇祖母一个惊喜呢!”
太皇太后笑道:“哦?皇帝又有什么新鲜玩意儿?哀家倒是想瞧瞧。”
这时身侧的荣嫔不合时宜地开口:“真是奇怪,皇上的行踪皇后娘娘竟不知道,贵妃娘娘却是一清二楚。”本以为她是自言自语,倒也是无需在意,不曾想她却突忽然转向我,“宁嫔,你说呢?”
荣嫔的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到,心下了然,她不但要令皇后尴尬,更是要难为我。
然而我却可以充耳不闻,装聋作哑,只不过这样一来,皇后便颜面不保,对我的好感度也是会大大减少。
想着皇后虽不得阿烨喜欢,却至今除了红麝串,不曾有别的害过我,且今后也是许还有能用得上她的地方。
我轻轻一笑,道:“荣嫔此言差矣,皇后娘娘如何会不知晓?眼下要紧的,是向太皇太后报知皇上的行踪,是谁说并不重要。”
皇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欣赏与感激,而卿贵妃则是面露不悦,愤愤地剜了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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