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六年十一月初四。
彼日午睡起来,听闻内务府送来了锦缎及窗纱,我朝暖阁望去,数十个朱漆描金百福桃花方盒整齐地置放着,除了摆满浮雕貔貅青瓷案几,连座位也是不放过。
一匹匹云锦、素罗缎、乳烟缎、苏州的宋锦、西域的素锦、淞江的妆花缎、顺德的香纱,其中织锦最多,这是丝绸中最昂贵的品种。
织金烫银,嵌玉镶珠,一时间绛紫殿被这流丽的华彩映得发光发亮。
早霜叠着一匹匹锦缎,笑嘻嘻道:“皇上赏赐的缎子可真多,足够小主日日换新装了。”
我笑了笑,抚摸着一匹浅紫色香纱,向千嬅道:“你把这香纱拿去尚缎库,叫她们裁一下,我要做成帘子挂在寝殿里头。”
千嬅应了一声,即刻接过,二话不说,旋身出了永和宫。
因着千嬅素日里极少言语,人人都说她木纳,但我却喜欢她的性子,不多嘴,不猜忌,主子吩咐什么她都会尽心竭力地去做好。
我望了望窗棂上蒙着的冰绡窗纱,那窗纱是浅雾一般的紫色,夹杂着冰裂的纹理,煞是朦胧。
我指着小几上一匹天青色的窗纱,向身旁的秋语道:“姑姑,这是什么窗纱?我瞧着倒是与这殿中的冰绡窗纱不一样。”
“宫中所用的窗纱,一般只有三样,云丝窗纱、冰绡窗纱、软烟罗。这是软烟罗,只有四样颜色,天青色、秋香色,松绿色、银红色。若是做了帐帷,糊了窗棂,远远地看着,极仿佛烟雾一般,故而取名为‘软烟罗’。那银红的又唤作‘霞影纱’。”她笑着向我道,“小主若是喜欢,奴婢待会便换上去。”
我淡淡一笑,道:“这颜色我不喜欢,先收起来,就搁置在衣橱里头,留着相赠旁人。这殿中春夏用云丝,秋冬用冰绡便好。”秋语答应了,又将软烟罗置放好,我又道,“姑姑,你带上云锦与素罗缎各五匹,我要去倪霜那儿喝茶。”
我取过无花无绣的玫瑰紫色狐貂斗篷披上,又带上了填满炭火的铜胎画珐琅手炉,这才出了永和宫。
十一月已下起了皑皑白雪,虽是一场小雪,可到底也是冰天雪地了。
因着雪天路滑,阿烨怕我摔着,特意让内务府拨了一架肩舆给我。这是一架楠木肩舆,质地温润柔和,上头铺着厚厚的坐褥,甚是柔软暖和。
才行走了不久,便迎面有一行人轰轰烈烈而来,坐在肩舆上的女子,此人不是卿贵妃又会是谁?
她身着墨绿色狐貂斗篷,斗篷上绣满了金色竹叶与银色并蒂菊花。
正斜倚着身子,目光微冷,仿佛含了化不开的冰霜,露出一截凝脂般的手腕,映着镶嵌红珊瑚的点翠金手镯,有些暗沉沉的色泽。
因着宫规,我徐徐下了肩舆向她屈膝施了一礼,又吩咐宫人将肩舆挪开了,一同站立在红墙旁边。
卿贵妃果然没有说什么,她的嘴角轻轻一勾,那笑意仿佛雪野上的日光,轻轻一晃便被凝寒雪光挡去了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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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霜居住的莲姿殿是启祥宫的东配殿,启祥宫原本是不居住嫔妃的,主殿朝霖殿向来是用来举办家宴的。
只是后来嫔妃多了,阿烨才吩咐内务府打理出两厢配殿作为寝殿,如今也是只是给位份低的宫嫔居住着。
殿内极为雅致,处处透着典雅的江南风韵。
倪霜正端坐在暖阁下,安静地绣着肚兜,她身着深蓝色丝绸旗装,坎肩则是米黄色,绣着兰桂齐芳图案。
殿中疏朗开阔,隐约有梅花的清香阵阵,夕阳被竹编帘子筛碎了铺天盖地,仿佛满地都盛开着金红灿烂的花朵,而屋顶则是若有若无的光之倒影,倪霜独自在其中愈发显得清雅脱俗。
我掀起锦缎帘子进去,轻笑道:“姐姐又在绣肚兜,这样入神。”
倪霜转身瞧见是我,搁下,含着三分喜色道:“澜儿来啦!快来坐。”
暖阁的窗下设有香樟木透雕祥云桌围,上头铺着乌银素绒镶边的坐褥,炕中设着白松木小几,小几上依旧是那个斗彩莲花瓷瓶,如今新供着一捧艳丽的山茶花。
“涟心贴身的衣裳,都是我与宜嫔做的,这样才有心意。”她将剩余的几针缝好了,收拾着针线,柔声道,“昨日内务府送来一筐天津的嫩鸭梨,我觉着还不错,清甜可口的,还有京郊的山竹,你要吃哪种?还是两样都尝尝?”
梨子我不爱吃凉的,总要炖着冰糖,所以选了山竹。
很快冰霞奉上一个澄澈如冰的琉璃攒心圆盘,里头整齐地摆放着数个色泽醇厚的的山竹,我与倪霜倚在暖阁下剥着山竹吃。
倪霜见我吃得香,又吩咐宫女奉上十样点心:菠萝软糖、甘草橄榄、流沙包、奶皇包、佛手金卷、糖不甩、南瓜馒头、椒盐花卷、炸馓子、枣泥荷花酥。
我一一品尝了,打了个饱嗝,婉拒道:“姐姐,我饱了,再吃下去可得撑着了。”
倪霜轻轻一笑,道:“你这般喜爱美食,你来了,我可不得好生招待?”
我呵呵一笑,道:“今早内务府送来了许多锦缎,我挑了一些带过来。”我抚摸着秋语奉上来的锦缎,如数家珍,“这云锦用来做寝衣最好了,舒适贴身。上回你说素罗缎毫无花纹,只是清一色,过于素净,我瞧着,这乳烟缎倒是好,还有苏缎,都是既清雅又有韵味,给你做旗装最相宜了。”
倪霜打趣道:“我知道你的心意,我位份不高,能有几身蜀锦的衣裳穿戴便是了。你进宫还不足三个月,我这莲姿殿就快被你相赠的东西给塞满了!”
我笑着剜了她一眼:“都给你备好了还不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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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十六年十一月十七。
后宫之中,东西筑和宜、乾元两台,遥遥相对,是宫中最高之所,除此之外便是阿烨居住的交泰殿。
站在殿前极目远望,连绵的宫阙楼台如山峦重叠,起伏不绝,月光下所有宫阁殿宇的琉璃华瓦,粼粼如星光下的碧波烁烁。
我的指尖捏着一颗白玉棋子,望着胡桃木镶玉嵌珠九连棋盘上成片乌亮的碧玺棋子,无从下手。抬眸,阿烨正拈着一颗碧玺玉棋子反复摩挲,仿佛笑非笑地望着我。
明黄轻软的帷帐委委安静垂地,周遭里静得仿佛不在人世,那样静,静得能听到铜漏的声音。
我咀嚼着砌香葡萄,嚷嚷道:“阿烨使诈!”
他笑吟吟道:“这是障眼法,再说了,兵不厌诈。”
我嘟了嘟嘴儿,拾起白玉霜方酥吃了,帮着他将一颗颗菜玉棋子装进紫砂罐子中。
阿烨端起青花瓷游龙茶盏,喝一口参茶,道:“我听秋语说,你每日吃六七顿?这样吃下去,不怕消化不了么?”
我莞尔一笑,道:“不打紧,谁叫这儿的吃食比别处都好呢?再说了,少吃多餐是极好的。”
“那我便放心了。”他说着又坏坏一笑,“你吃多些也是好,身子长胖了,我抱着才舒服呢!”
我面上一热,窘到了极处,笑着啐了他一口,别过头道:“你好不正经,笑话我呢!”
“那我在两边的脸颊上分别写着'正经'二字,可好?”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笑意。
我极力端然一笑,将软枕扔向他,正色道:“阿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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