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舒凡双手负在身后站在树下,抬头仰望着树梢上的十三,闻言一笑:“父亲知道我弄丢了传家镯子,专门等在家门口,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直接一路把我打出苏州城。还给我留下一句话,让我找不到镯子带不回媳妇,以后都不要踏入封地一步!否则,他见一次打一次——”
他提气跃上另一边的树枝,一撩下摆坐了下去,伸手接过十三递来的酒壶仰头喝了一口:“唉!虽然早就做好了准备,只是面对家中老父亲终究是心中有愧。生生受了父亲几掌,离开封地后又养了一段时间的伤,后来收到消息赶到归剑山庄时,慕容少庄主说,那镯子他最后一次见是张姑娘戴在自己手腕上,在七星连珠时化成一道灵光跟张姑娘一起不见了!想来是随张姑娘一起离开此世,再难寻觅了。这若是千万里山河的距离,人力尚能通达,上千年时光的距离,怕是只有仙家手段才能办到了!”
他幽幽盯着十三叹了口气,幽怨的说:“你也掉下山崖不知所踪,我有苦无处诉,有家归不得!想到归剑山庄借宿几日,那归剑山庄现在因你这怪胎之故不愿意长留外人,我这些日子无家可归只能四处流浪。方才正要去寻找栖身之地,没料到一转眼竟看到姑娘你在这里喝酒,春寒料峭,孤枕难眠,所以厚着脸皮前来讨杯酒喝,也好暖暖身子!”
瞥了一眼谢舒凡身上干净的锦衣,十三并未当真,抚掌笑道:“老王爷做的极好!这可真是大快人心!”
谢舒凡撇嘴:“听说当初你掉下了山崖?”
十三看着远处的夜色:“嗯,断了几根骨头,躺了三个月,毒也解了,伤也好了。现在活蹦乱跳,好得不得了!”
谢舒凡看着刚刚摸进来的瞎眼道士:“这个装神弄鬼的家伙什么来历?”
十三意味不明的看了他一眼:“我的救命恩人,救了我两次。”
通*装神弄鬼假道士*玄道长老远就听到他们的说话声,一时好奇就走了过来。
他目盲了十几年,早就习惯了。夜色对他没有丝毫影响,直接大喇喇就摸进了十三住的偏院。
其实他住的地方就在十三隔壁,十三与谢舒凡交谈时并未刻意压低嗓音。他自从眼睛看不见之后,其余四感无限放大,自然听见了这里的动静。
“阁下便是被陛下赞为“敢为天下先”的忠义郡王了,贫道通玄,有礼了!”
谢舒凡看着树下彬彬有礼的道士,一翻身跳下去稳稳站在他身前:“你便是在京城声名鹊起到处招摇撞骗的假道士通玄了!”
通玄唇边带着的笑意并未因他这话便有什么变化:“郡王说的不错,在下便是您口中的那个通玄。”
谢舒凡背着手围着他转了一圈,这个道士除了脸长得好看,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
不过,长得好看又如何?他谢舒凡长得也不差!看清楚这个道士跟自己比没有多少优势之后,谢舒凡立刻便满意了。
察觉到谢舒凡的气息在原地消失,通玄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问:“郡王冒着被人发现擒拿的危险来此,只为了与星君喝口酒然后看一看贫道相貌?”刚才谢舒凡的意思太过明显,便是目不能视的他都察觉到了。
十三不知想到什么勾唇一笑:“大约是身为雄性的直觉,自认为察觉到一丝威胁,便来打探一下对方的底细吧。你若不喜欢,下次遇到记得直接照着脸打就好了!”
“……”通玄摸了摸鼻子,心想这世上忠义郡王只怕只在这一个人面前看起来如此无害吧!也只有这么一个人敢说出让别人照着脸打堂堂郡王的脸的话来。看来,这二人果真情分非同一般。
这两个人确实很有趣。明明并未真正见过他与那些达官贵人们打交道,却都心有灵犀的喊他假道士。通玄唇边笑意微微加深,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里。
十三第二日大清早便出门去了。
左拐右拐,不多时便甩了跟在身后的眼线。十三抬头看着匾额,无声一笑便绕到后墙轻轻跃了进去。
“郡王果真交游广阔!”
温婉如看到从天而降的十三,惊得撞倒了身前的桌子:“姐姐!”
李浩然心中一喜刚要过去,却又在起身时猛的停了下来,他缓缓坐回原位,看着十三低声安慰伏在她怀里抽泣的温婉如。
直到温婉如哭完,这才想起今日还有外人在场。她不好意思的擦掉泪痕:“姐姐、夫君、郡王,是我失礼了!”
李浩然温柔一笑:“不妨事,都不是外人。”说完他瞪了一眼一脸微笑的谢舒凡。
谢舒凡点头:“你是宁儿的妹妹,我是宁儿未来的夫君,日后都是一家人,自然不必拘礼!”
温婉如双颊微红,露出个腼腆的微笑向他们告罪然后下去梳洗去了。
十三落座,酒过三巡,李浩然借着酒意问:“你觉得那道士说的几分真几分假?”
十三将盛满酒的酒杯举到眼前,借着阳光仔细观察这酒杯中的迤逦美景:“不愧是名垂千古的一代大家,这杯底的鱼儿活灵活现,灵动极了!”
谢舒凡摇了摇扇子:“抛开那些无用的转世、天命、星君一说,那通玄道士口所言,他所知道的未来之中,十三日后为一代名将未必是假!”
“世上既然有穿越此等闻所未闻的神异之事,那么窥测未来不见得就是假的!”谢舒凡面色严肃说出这句话。
李浩然闻言皱眉:“大周虽然不像前朝那般约束女子,可纵观历朝历代,也不过三百年前出过恒阳公主一个怪胎!当年也曾闹得沸沸扬扬,还是高祖为公主正的名。那是皇室公主,领军打仗尚且面临重重险阻,更何况如今无依无靠的十三!”
十三喝下杯中酒:“用张姑娘的话来说,通玄也许真的通过某种未知手段解读了一段来自未来的信息。在那段信息中,温家覆灭,十三饱尝人世艰辛后奋发投强,投入未来皇帝的麾下发热发光——可如今,温家还好好的。可见,未来未必不能改变!”只是改变未来造成的后果尚未可知,也不是人人都能承担起改变未来的后果的!这一点通玄道士已经亲身证明了。
李浩然愣了一下:“那,可知未来的那位是否是——”
后面的话他没有问出口,十三却知道他问的是谁。
十三没有说话,以指尖蘸酒在桌子上写了一个字。李浩然面无表情,只有剧烈波动的眼神出卖了他的真实内心。
李浩然眉头紧皱,缓缓抬起手,落在那字上,下一刻便擦去了那字:“你说得对,未来未必不能改变!”
十三与谢舒凡对视一眼,知道他心里不大好受,很快便说起了别的事情:“我看那道士来历蹊跷,似乎有些门道!”
谢舒凡笑:“你这三月都被拘在别院,消息不大灵通。那通玄道士倒是好手段,不知何时练就的世故圆滑,有一手见微知著能善辨人心的好本事,借此成了京中许多达官贵人的座上宾!听说他歧黄之术造诣颇深,治好了就连太医都束手无策的薛老太爷的头风,近来皇上龙体欠安,已经有官员准备上折子推荐这位道士入宫为皇帝祈福治病了!”
李浩然眉头微皱:“不过邪门歪道,依皇兄的性子,若是没有半点真本事,早晚被逐出宫门!”
十三指尖扣了扣桌子:“这道士有自己的手段,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可用,却不可信!”
谢舒凡微微颔首不无遗憾的说:“真要比起来,反而是张姑娘更好用……”可惜!谢舒凡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十三,也不知那张依若哪里得了十三青眼,护得紧,拼却性命不要也要给人一个选择的机会。如今也不算十三白忙了一场,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
谢舒凡唇边带着一丝怅惘,轻轻转动手中酒杯:“去者不可追。这自己送上门的人,不用白不用。”
李浩然若有所思,十三黑黢黢的眸子盯着他:“那位现在还不知晓,剩下的要麻烦瑞王了。”
李浩然闻言苦笑一声:“本王自会尽力!”依那位的性情,便是知道怕也只会黯然神伤……看着坐在一起的二人,仿若一对璧人。如今能毫无芥蒂的坐在一起,他也该知足了!李浩然喝下一杯酒,压下喉中的一丝苦涩。
正说着,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三人立刻停下了交谈,开始讨论起京中近来颇为动人的风月之事。
温婉如显然精心打扮一番,换了一身干净的衣物,腼腆的坐在李浩然身边为他们斟酒。
离开瑞王的暂居地,谢舒凡与十三并肩而行。
“也不知皇帝怎么想的,任由瑞王寄居此地,竟然不派人暗中监视?”
十三笑笑:“你又怎知皇帝有无派人监视呢?”
谢舒凡心中一转就明白了:“这可真是让人难以提防呢!”
走出脏乱破败的小巷,谢舒凡感叹一句:“天子脚下,也会有此等破败污秽之地!”
十三莫名笑笑:“面具戴久了,自然也就就摘不下来了。”
谢舒凡叹了口气:“不过也是世俗之人罢了。位置越高,责任越大,顾虑自然也就越多。”
十三嗤笑一声:“若再多半分勇气,何至于蹉跎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