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池老爷子略一叹气,“她正是说出了与你两年前一样的祝词。”
“那如此……”尹氏略一思忖,“祖父是觉得这是巧合,还是……有文名盗呢?”尹氏选了个比较文雅的说法。
“小贞,谁会抄我的呀,谁不知道……而且我的文稿不是这几天都好好地在案几上吗?”池澄汶有些尴尬。谁都知道我没啥文化,可能比起街上点心铺子的帐房学徒还差点。
“何澹是坚称仅是巧合。我想,擅自决断与谁都不公,还是大家一起看看比较妥当。”池老爷子话音刚落,屋子里就陷入了一阵寂静又茫然的空气中。
“祖父。”尹氏率先打破沉默,略一屈膝,“堂小姑子的草稿,可否借孙媳妇一看。”
池老爷子略一点头,将纸页递与尹氏。
尹氏双手接过,细细看来。忽地尹氏身子一顿,说到:“祖父,孙媳妇有一疑问。”
“说来听听。”池老爷子略点一点头。
“夫君的‘树逢百年值苍翠’有一个错字,为何小姑的错处与夫君都一模一样?”尹氏字字掷地有声,砸在在场的每一个人的心上。
错字?!
池何央一惊,连忙看向握在尹氏手中的那几页纸。
字一样尚可辩白是如有雷同纯属巧合,若是连错别字都一般无二,那可真是抄袭无疑了!
“你!你胡说!”池何澹脸都白了。见尹氏听到了也像没听到一般梗着脖子一动不动,池何澹又转向池老爷子,“祖父!孙女真的没有啊!是他们……是他们做局要陷害孙女呀!”说罢就是一阵梨花带雨的嘤嘤哭泣。
“何……何澹?”池澄汶还是一头雾水,“你我兄妹一场,我为何无故陷害你?怎地空口白牙来这么一句?”说罢又转头朝向尹氏:“小贞,我果真有错字吗??”
好了,丢人丢大了,两年前的错字都被人发现了。
老天爷在上,我当真不是要糊弄文曲星,我是真的没啥文化。
“祖父,澄汶做此祝词之前,刚看过前朝诗人的一作,其中有‘中有鹓雏飞,前随双凤凰。’两句,澄汶则将这两句化为他文中一句。祖父请看前文是否还有‘鹓雏待飞,凤凰相随’一句。”尹氏不紧不慢地答道。
“不错,正是有这样一句。”池老爷子翻动着纸页,点头答道。
“澄汶正是在这里出了差错。”尹氏微微笑道,“他正是把其后的‘梧桐正苍翠,亦待鸣朝阳’,化为今天堂小姑所说的这一句之时,把‘正’字错做‘值’字写了上去。”
堂中几人,尹氏游刃有余,池何央与池何芃抵头偷笑,池澄汶脸从领口红到发际线,而池何澹双颊煞白,如若纸糊一般。
“而澄汶做学问,只是七窍通了六窍,想是他自觉能读通后,便作罢了,并未深究。”尹氏沉着地将这一段对话作结,“所以澄汶那‘值’字,是个错字无疑。”说罢便闭口不言,静立于堂上。
“孙子……孙子马虎……”池澄汶大红着脸,嘟嘟囔囔地说道。
文曲星你看见了吗,你看见之后能赏我一点文化水平吗?求你了!妈呀好丢人!
“无妨,用心良苦是对你祖父我最大的慰藉。”池老爷子冷眼瞧向一旁的池何澹,“不像有些人,心术不正,一心想着诓骗我!”
池老爷子这一段话吓得池何澹双腿一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她再怎么专横霸道也不过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而已,然后做到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
“祖父……祖父!祖父,澹儿错了,是澹儿借阅了大哥的文稿,但澹儿也只是想讨祖父欢心呀!”池何澹一着急把所有的东西都吐露了出来。
池何央觉得有点惋惜。如果她能再嘴硬一会儿,这出好戏还能再看久一点,她这么一交代,一下子就快进到片尾曲了。
现在轮到我,池·补刀能手·全场最佳·助攻最多·何央登场了。
“哥哥,你倒是好心办坏事了,把文稿借给三妹妹,惹出今天这等乱子来。”池何央假意嗔道。
“央央,这真不是哥哥的错。”池澄汶一脸苦笑,手足无措,“哥哥早知祖父记力强劲,哪敢闹这张冠李戴的一出?”
“那是嫂嫂借的?”池何央又好奇到,全然不顾一旁从哭泣中一点点冷下来的池何澹的脸色。
“我也不曾。”尹氏摇了摇头,“房里的东西我一概只管洒扫,其他的事情都是你哥哥一人做主,我不曾动过。”
话音一落,全场陷入了一种不约而同又带着点慌张的沉寂。
池何央满意地看着自己诱导成功的气氛,在心底默默地觉得自己需要一盏功成名就的茶。
池何澹则是毫无血色地跪在池老爷子的脚边,四肢都在微微地发抖。
“祖父……”池何澹颤颤地开口,刚才惺惺作态的泪意已经全然消散,远远地都能听见她上下牙不断磕碰在一起的格格声。
“池家三女池何澹。”池老爷子起身躲开伏在地上如败兽一般的池何澹,“窃文窃物,欺上瞒下,巧言令色。即日起罚入祖庙宗堂,反省思过,不到正月初五不得放出,除夕夜也不必过了,去吧!”接着便示意门口的下人叫两个粗使婆子进来,把池何澹架出去。
池何央并没想到池何澹会在大年三十遭了祖父在祖庙中禁足这一出。但事已至此,只能说这事儿说大也大,偷东西,剽窃,撒谎,还在谎言被揭穿之后撒连环谎;说小也小,不过是女儿家的小把戏罢了。偏偏是池何澹她自己撞在了枪口上吧。
被拖离堂屋的池何澹没有再辩解,也没有大声哭喊,只是狠狠咬着下唇,一劲儿地盯着他们几个人。或许在她心里,她正在朝池何央飞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一解心头之恨吧。
直到池何澹怨恨的双眼消失在素布棉门帘后,池何央才又在心里默叹一声,想到,人能认得自己错了,无论改正与否,都已经算是一种天大的本事了。
池何澹就是这种人。她从来都认不得自己错了,反倒是那些拨乱反正的人才是罪大恶极。就算是使坏被抓住,能令她懊悔的也只是为何自己粗心大意以致被抓,而不是自己打一开始就不应该做出这类为非作歹之事。
此事了结,池老爷子也全然无了继续这个年终会面的兴味,只叫其余在屋外等候的人散了,自己回屋休息去了。
池何央一行人迈出了堂屋的门,门外只有换门神,挂钟馗,钉桃符等数人。天近黄昏,各处红彤彤的灯笼已经一个个地亮起来了。
母亲陶氏定是正巴不得可以了却一桩麻烦,毕竟与父亲相守,还可算是一桩乐事,不至于在大年三十还要苦苦捱着。至于卢氏,现在肯定在祖庙门口哭喊,求池家列祖列宗让她进去看看她可怜的女儿吧。
池何芃却是还在不住地道歉:“是我这个做大姐的没有多加管束,才让她今天做出如此离谱的事情……”池何芃虽然对池何澹为人嗤之以鼻,甚至觉得她无可救药,但实在是碍于她确实是自己的嫡亲姐妹而抹不过脸,虽然池何澹从来也没有拿她当亲姐妹。
“芃芃,你实在无需道歉。”池澄汶摆了摆手,“虽然你们一母同胞,但我绝对不会将你与她混为一谈。”
“你是你,她是她。”尹氏也点头应到,“我看你和我们央央倒是志趣相投,不如多在一处,至于别人,就让她随便去吧。而你今天最应该的就是好好过年,然后一会儿多吃几个菜。”
“我也想着姐姐多来找我。”池何央拉着池何芃的手晃着,“姐姐几天不来,我就觉得闷得慌。”
“哥,嫂,还有央央,你们当真不觉得……我需要替她担着点……?”池何芃都快把自己手里的绢子揪抽丝了,“我母亲一直告诉我,我是大的,要多让着她……所以……”池何芃的声音愈渐低了下去,最后都快听不见了。
“芃芃,你哥,我和央央,从未如此觉得。”尹氏身量很高,夕阳下长长的影子给人一种可以依靠的安全感,“你比她大?也不过大一两岁而已,怎地,她就是三岁幼儿,你就是八十老人了不成?你也是孩子,为何就要压迫着你去成全别人呢?这种苛待长女而纵容幼女的行为,最叫人看不惯了。”说罢以手抚上池何芃的发顶,轻轻安慰着她。
池何央觉得此时的嫂嫂既如一尊济世救人的菩萨,又如一座敢打敢杀的斗佛,严肃又慈祥。
“俺也一样。”池澄汶冒出几个没有文化的字眼,又拍了拍池何芃的肩膀,“不哭了。”
池何央用自己的绢子换下了池何芃手里已经抽丝了的那块,又给了她一个抱抱:“你要是觉得委屈了,就来找我们,好不好?”
“嗯。”池何芃抬起了脸,抹了抹泪,露出一个尤为灿烂的笑容,“好,谢谢。”说罢又是眼圈一红,低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