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步进了屋里,沾着花香的热乎气儿熏得人心旷神怡,不由得放松下来。
池何央给池澄汶寻了个软垫子让他好坐,自己则落座在书桌正前身的椅子上,端端正正地卷起了袖子,一副认真做学问的好样子。
池澄汶看着这个一派正经的女娃娃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便开口问道:“你那椅子不说没有软垫了,怎么地连个椅子背都没有?活脱脱一大马扎。”
池何央眉头都不动,正色答道:“若是坐得舒服,靠得安稳,人就懒怠,央央一心向学罢了。”
饶是池澄汶还想笑她个小丫头片子说些什么“一心向学”,也不由得被池何央一脸稚气的认真打动,收声坐直了起来。
说起来,二房的账本一类本应该是二房夫人,也就是池澄汶与池何央的母亲陶氏一手掌管。但陶氏出身书香门第,硬是觉得商户家的账目满布铜臭味,因此在长子池澄汶娶妻之后,便像甩烫手山芋一般把管账的事情全部丢给了自己的大儿媳。陶氏每天倒是看书作画,习字吟诗,好一副提前退休的家婆模样。
池何央上一世从未劝过母亲,这一世就算是懂了,也不想劝母亲。一是母亲陶氏原在家中是父疼母爱的娇小姐不说,要她这样一个从小学习“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的人去用银钱打点上下关系,还要逢人露笑,见人开言,对母亲来说已经够为难的了。二是账目交在自己与大嫂手中,自己也能及时地了解院中动向,更是避免了有人暗下黑手而不自知的窘境。
抬手叫秋桑捧了两本账进来,池何央与池澄汶一人一本。捎带着送进来两大叠草纸并一大一小两个算盘。今日要用的功夫也不过是算算账,看能否把账目理通罢了。
春芝给池何央添水磨墨,池澄汶则是向来不用丫鬟贴身,就是随身小厮屈冰为池澄汶研墨,而这兄妹二人则是一人捧了一本细细看起来。
翻了没两页,池澄汶就唤来另一小厮忍水吩咐道:“夫人日日看这么点点的字儿我竟然不知道,想必伤眼,今晚给夫人加一碟……白切猪肝,明明目。”说罢像是对自己的安排很满意,满脸带笑地往椅背上一靠。
“噗。”一旁的池何央笑出声音,“哥哥知道猪肝明目是好事,只是这白切猪肝未免腥过了头。不如听央央的,枸杞明目,茉莉理气,再加姜汁与黄酒去腥,煨成枸杞茉莉猪肝汤,香软可口,嫂嫂肯定喜欢。”
“这是我们小姐抄下的菜谱。其中这茉莉花不是厨房常有的,我们小姐这倒是有今年春天留制的干货,需要的话也一并捎走吧。”春芝端了一张纸单上来,五指间还挂着个小小的包袱。
忍水道了声谢之后就把东西都收到了怀里,转身出门把它们都交去给池澄汶那青箭院里的小厨房去了。
“央央懂得真多,这么一比倒是为兄不如了。”池澄汶攥着账本卷子,像是无限感慨一般一击自己的掌心,幽幽说道。
池何央一看事情有门,就似有些愁绪状说:“毕竟家里做着药铺生意,央央总不能一点不懂。只可惜生为女子,不能以一己之力让家中生意赫赫扬扬罢了。”
“央央如此懂事,咱爹一定很高兴了,别因为这事儿伤心。”池澄汶出言安慰,脑中有个什么念头飘忽不定。
“嗯!爹爹高兴央央就高兴!”都说小孩子的脸像七月的天,说变就变,池何央转瞬就又开心起来,兄妹二人接茬看着账本,一时间无人说话,屋子里尽是算盘珠子的噼啪声和春芝悄悄打哈欠的声音。
对案算了一会,池何央不知怎地突然烦躁起来:“春芝!给我来一盏子槐叶冷淘!我要醒醒脑子!”
有点瞌睡的春芝吓了一跳,急忙道:“小姐现在可是腊月!上哪儿去弄这些去!”
“我不管,我不管,你给我弄来!”池何央耍起小性子来也是不依不饶的。
“央央,大冬天怎么吃凉食,刚刚还对药理头头是道,这下子怎么又说不听了?莫非想吃苦药?”池澄汶起身劝慰道。小孩子没有不怕苦药的,池何央一听就闭嘴了。
“可是账目哪里看不懂了?”池澄汶找出了关键所在。
“就是这!”池何央单指着案上一页,“怎么算都少一拾!是我错了还是账错了?”
“不着急,我们算算看。”池澄汶抓起池何央的小手放回算盘上,“你怎样打的,给为兄看看。”
池何央赌气似的在算盘上猛打一通,完了冲着池澄汶道:“你看你看,就是少一拾嘛!”
池澄汶倒是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茶:“央央,贰佰玖拾六再加拾伍是多少?”
“叁……叁佰零……不对不对,叁佰壹拾壹!”池何央连手指头都用上了。
“那你刚才算多少。”池澄汶又喝了一口茶。
“叁……叁佰零壹。”池何央刚刚不依不饶的气势完全消失了,现在蔫答答地堆在椅子上。
池澄汶终于拾回了老哥的驾驶:“算数要心思缜密,天天总想着题错了可怎么办是好。”
“算数这块还是哥哥厉害,是央央不如了。”池何央还是蔫答答的。
“有妹妹夸奖,老哥很高兴啊!”池澄汶开心地一举搓乱了池何央的头发。
磕磕绊绊地看了一天的账目,池何央终于在临近晚饭的时候送走了池澄汶,并约定明日再来。
池澄汶与两个小厮走在回房的路上。忍水与屈冰有些不解地看着现在格外少话的少爷,都不太敢出声。
却听着池澄汶叹了一声,说道:“你们说,我是不是确实不太适合习武?”
屈冰对自家主子不是今天磕到这里就是明天碰到那里的情形早就有些不满,若是有盼头还好,偏偏就这么摔摔打打地过了这么些年,硬是遥遥地也看不见个出头之日。他和忍水两个平日里不知道叹了多少次,今天少爷问起来,倒是有点不敢说了。
忍水深吸了一口气,拱手说:“少爷人生之途何去何从,属下不便多言,少爷心内自有定夺。”
一听这话,屈冰不由得感叹还是忍水比自己有文化。这句话一出,不但是道出了少爷内心实际上对是否要继续习武早有动摇,也顺带表达了自己也有劝少爷改行之意。
“也是。堂堂男儿,不应多愁善感,无端踌躇。”池澄汶攥紧了自己的袖子,“但我已二十有一,现在转变志向是否为时已晚呐。”语气里满是不确定。
忍水又拱了拱手,道:“韩非子有言,‘大器晚成,大音希声’。”
屈冰在心里给忍水啪唧啪唧的鼓起掌来。
“说的是啊!本少爷还年轻!”池澄汶哈哈一笑,双掌一击,“畅快!你们两个,快传话去,今日我与夫人喝两杯,叫他们备上!”
“呃……”屈冰与忍水相对一眼,“好嘞!”说完两人一同快步朝着院子跑去。
看着两人的背影远去,池澄汶握掌成拳,狠狠地锤了一下空气,又颓然放下:“谁云厌长日,终是惜华年……从头开始,谈何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