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元四十五年,皇帝昏庸,朝野结党营私,放浪形骸,官商狼狈为奸,压迫百姓。老皇帝只知得道升仙,痴迷于空物,饮酒享乐,美人在怀。力不从心之际,仍不肯禅位让权于儿孙。将叱咤百年的泱泱大国,挖空成一颗空有表相的朽木。
兆元四十九年,南疆联合月氏攻打兆国,西境燕家世代为武将,衷心不二,保卫兆国数百年,如今虽封候掌兵,可朝中崇文扼武,奸臣当道,驱燕家至边关数年,未曾进皇城。军饷克扣,兵器不造,如今敌人来犯,实力大大减弱,燕将军和五个儿子率兵二十万拼尽全力斩杀南疆三十万大军,可当月氏偷袭攻城时,援兵迟迟未到,可怜老将军和五子尽数被围困于西境惨死城中。文官们赶紧抱头求饶,上书老皇帝下令停战义和,割让西境二十座城池,俯首称臣。
千里之堤,当真是始于蚁穴。
……
“娘,娘。”天初亮,燕芽就从燃尽的火堆旁爬过来,跪在娘亲的身边。
燕夫人手脚冰凉,躺在草席上紧闭双目。
“娘!”燕芽害怕极了,大喊一声。王阿婆听见声音,赶紧穿好衣服从隔壁过来,她端着一碗腊菜汤,递给燕芽,待看到不醒的燕夫人时脸色顿时煞白。她摸了摸夫人的额头呼出一口气:“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阿婆,娘是不是快撑不下去了?”燕芽水汪汪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不哭,可怜的孩子。”王阿婆一把将她揽进怀里。
“春儿姐姐找了一晚上,为什么还没有寻回郎中?”燕芽望着院子,白雾蒙蒙。阴冷潮湿的空气不断从破旧的窗户里涌来,她沙哑地喃喃。
“西境城已经沦陷了,外面的蛮人烧杀抢掠,毫无人性,小郡主,你家的婢女怕是回不来了?”她搂着燕芽,用粗糙的大手摩挲着燕芽满是泪痕的脸,顿了顿,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王阿婆一惊,蹒跚着把木门关上。
有妇人的哭声袭来,紧接着听见几声狗吠。燕芽并不害怕,死死地盯着木门,屏息凝神。
不一会儿,马蹄声散去,索性没有发现她们。
“咳咳。芽儿,芽儿。”一旁传来轻轻呼唤,燕夫人气若游丝,缓缓睁开眼睛。
“娘!”
她端着热汤,用弱小的身躯把娘亲搂在怀里。“娘,喝汤喝汤!”
燕夫人看着眼前的女儿,一张小脸满是泪水,不由得心上一疼,用尽力气说着话。
“芽儿快跑,跑得越远越好。定要好好活下去……娘,……娘要走了,要去寻你父亲和哥哥去了。你不要怪娘。”
“娘!喝了汤就好了,喝了汤,芽儿带你走。”她端汤的手不住地颤抖。
“好好活下去……咳咳咳,去找……去找他……九玉……项山!”燕夫人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话已经快要说不出来,紧紧扯着女儿的手。
……“娘!”
“师兄……”她一直紧蹙的眉头终于缓缓低下,望着窗外呢喃,如水的眼波一瞬间暗淡,被眼皮覆盖住,再无声息。
“啪嚓。”一碗热汤终是落入泥土。
……
“原来屋里还有人?!”马蹄声不知何时重又响起来,狡猾凶狠的南疆人狠狠踹开院子外的篱笆,西境沦陷,这座城已经是死城,任人宰割。
“大王说了,要让燕庭断子绝孙。定要寻到他的那个女儿,谁能找到重重有赏!哈哈哈。八成那小孩就藏在这里!……抓!”阴冷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芽女视死如归般抓起地上的碎碗片立在门后。
王阿婆抱住她,老泪纵横“小郡主,你忘了你娘说的话了,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啊。你快,快从后窗爬出去,老婆子我来周旋。”
“阿婆,我不怕死,我不能丢下你。”
“快走!”她推着芽女,扭头奋不顾身地撞出木门外。
燕芽忍住哭声,泪水间拼命地往前方奔去。
身后的马蹄声和叫喊声混杂,大雨说下就下,噼里啪啦落在她身上。
跑不动了,她的襦裙上沾满了泥巴,连鞋子也丢了一只。身后的马蹄声不再急切,稳稳地踩在泥土里。身旁被丢过来一具尸体,她震惊地看着身旁的阿婆,她的脖子里还在汩汩的流着鲜血,眼睛痛苦地望着燕芽。燕芽捂住脸,泪水噼里啪啦的流出来。
“噼!”一声清脆的皮鞭响在头顶,将芽女重重抽倒在地,后背火辣辣的疼开,她睁着被雨水打湿的眼睛,扭头一把摁住皮鞭。
“哼,小丫头倒是烈。”马头上的人冷笑一声。“你若是叫一句求饶,大人我就可怜可怜你,让你死得安稳点。你若是再能叫句燕庭是条兆国走狗,我就考虑考虑放你一条生路!嗯?”那人说完,整队的骑兵都开始哈哈大笑。
燕芽忍痛抬起脸来,抱住鞭子不肯松手,猩红的眼睛里穿过雨雾,望着那张嚣张的嘴脸,他的鼻梁上有一道显眼的刀疤,衬得那张脸越发的可怖。
燕芽伸直脖子,咬紧牙关“燕庭,是你们永远惧怕的将士!燕家,是你们这些蛮人永远打不败的劫难!”
“给我!再给我一条鞭子!”刀疤脸怒吼。向着她挥舞皮鞭,高空落下的皮鞭把她抽得皮开肉绽,可她硬是咬牙强忍,把手里的泥土狠狠捏成一团。
一声又一声的皮鞭落下,她就要死了,爹娘,哥哥。燕芽不能给你们报仇了。
……
血水流淌在泥坑里,不知道何时,耳边传来一个男子声音,“你们,都要陪葬!”
皮鞭再没落下,她意识昏沉,闭上眼睛时只听见刀剑斩杀皮肉的撕拉声和骑兵们的痛喊。
“别怕。”
头顶传来一句关怀,语调却清冷的很。
“你一定,很少安慰人吧。”她睁不开眼睛却依旧答了一句话。
那人再不说话。
……
醒来的时候,是在深夜,她惊呼一声坐在床头。木柴轻划,一个人点亮烛火,隐隐从暗处走来。他穿着一身白袍,腰间挂着一支竹笛,慢慢举着白蜡走过来。
“这里很安全。”他嘴唇微张,说道。
燕芽吃痛一声,捂住肩背处,背上传来草药味。
“我来晚了。你娘……”他低下眼,顿了顿,后又把蜡烛放在木桌上。
“你是九玉?”她看着这个如玉般的人,强忍疼痛从床上下来追问道。不等他答话,她又心如死灰:“娘死了。”
小女孩双眼里有泪珠闪烁,一张小脸楚楚可怜。
他看着燕芽,对师妹的死惭愧万分,还是没来得及赶到吗?!傻师妹,师父早就说过,燕庭不是能给你安稳的人。
可是心里却不由得有涌出恼意,语气尽显平淡“她若是听师父的话,何至如此。”
“我娘嘱咐我来项山寻你。”燕芽仿佛看到了复仇的希望。
“到头来连自己的孩子都护不了么。”他如玉的清眸看向她。
“我会好好活下去,我要报仇雪恨。”
“你娘托你来寻我,而这里就是项山。既然你活了下来,我希望你能安稳度日,不要为仇恨而生。有很多事你都不懂,家国、权利、仇恨,终归会把你吞没。”
燕芽看着面前的木桌,绝望地苦笑“你能击败那么多南疆骑兵,武功不凡。既然不愿意树敌招友,沾染是非,你大可以做你的逍遥散人。可是我燕家灭门之仇我怎能不报。你是我娘的师兄,我该叫你一声阿舅。阿舅的救命之恩燕芽没齿难忘!阿舅不愿意帮我,明日一早,燕芽就此别过。”她性格刚烈,有女儿家的柔情,也有男儿般的倔强。
“一个十三四岁的女童,如今下山,只能是死路一条。就算报仇也要看清局势。看在你娘的份上,我这里缺个服侍的书童,你若愿意,我这里有百本藏书能供你修习。”他起身,走出门,又停一下,扭头道“我独自一人,无亲无故。至于你娘,师父生前已经与她断绝关系,我不是你阿舅。”
门外雷声滚滚,风雨飘摇。他的白袍格外扎眼,毫不犹豫的隐于暗夜。
……
恨么,她恨。恨九玉么,如果现在问她,她会笑着摇摇头。一个不问尘世的的人,何必把仇恨嫁接到旁人身上呢。自己有手有脚,该自己去了结。九玉何尝没有帮自己?他嘴里的藏书,全是秘门功法,六年来,她几乎将藏书看了个遍。
“慢点慢点。”大街上芽女提着集市上买来的青菜和猪肉气喘吁吁地跟在九玉身后。
九玉不理会她,自顾自拿着书卷往前走。
“九玉!”她皱眉。
“你们要干什么干什么?娘!娘!救我。”
“你们还有没有王法!”老妇人抓着自己女儿的手哭诉道。
“去你的!”猴脸男子从拉扯的两个大汉身后冒出,一脚就要踢向大娘。
芽女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那男子的腿被一脚踢开,活生生的摔倒地上,白袍落下,九玉拿着几卷书默然的站在老妇人身旁。
“好啊不要命了!看什么还不快上!”
猴脸男子摸着腰,恶狠狠地指挥两旁的大汉!
“大叔!东西先帮我看着。”芽女把肉扔给旁边的小贩,一个跟头就挡在了九玉面前。
大汉们力大无比,伸出手就想抓住她的胳膊。芽女轻笑,脚法比九玉的还要迅猛,两招就扭折了大汉的胳膊。
众仆人一看,来人是个江湖高手。都不敢再言语。大汉们痛得满地打滚。
猴脸男子固然惊呆,可还是拉着哭泣的女子不肯松手。“反了反了!知道我是谁吗。我爹是稠州知府!你们不要命了!”
“哼,兆国被南疆和月氏欺压多年,沦为弱国。百姓苦不堪言,你们倒好,一群猫狗只敢窝里横!”芽女一个劈掌就打掉男子的手腕,那女子才得以跑到老妇人身边。
“你们!你们等着!”猴脸男子捂住手腕,龇牙咧嘴的大跳!“我要让我爹把你们都抓进牢里!”他边说边慌不择路的往桥头跑去。
“多谢姑娘,多谢公子。”老妇人老泪纵横。
“大娘,你们还是快走吧,离开稠州。”
“姑娘,你还是和公子赶紧离去吧。没用的,那知府大公子就是个恶霸,不会饶过我们的。这下,更是连累了你们。”
“大娘,天涯海角,他还能寻得到你们吗?”
“唉,我们……我们是穷苦一生,只怕饿死路上。”
芽女一听,犹豫了一下,翻出自己的荷包,看了看一旁的九玉,九玉不言。
“……这,我这里有银子,大娘你们快走吧。”
“菩萨显灵,遇到大贵人了啊。”老妇人说着就要跪下。
“别别别,大娘。”芽女扶着母女二人,终是望着她们离去。
……一路无话,待走到山脚下时。芽女的肚子咕咕叫了一声。
“那是我给你的这个月伙食钱。”九玉轻轻展开书卷。
“是啊。”
“哦?那你该如何?你饿着不要紧,我可不能陪你饿。……”
她深吸一口气,看了眼买来的猪肉“回去把猪肉炖了,还能吃两顿。……我……我会想办法挣钱的。”
“怎么挣?”
“我不是在想吗?”芽女提着肉跟在他身后,一脚踢开石头。
九玉面无表情,云淡风轻地翻开一页“力气这么大,不如去码头搬大米,能挣不少钱。”
“你!”芽女抱胸,又闷哼一声,笑道“那第一脚可是你先出的。这么多年,我还不了解你,冰山脸,豆腐心。要帮就帮到底。你敢说,这里面没你什么事?”
九玉停了半饷,合上书卷。
“明天你就去码头吧,明日,我要吃古月楼的芙蓉糕。”……
是她错了,她刚刚怎么就没能闭上嘴呢。
……